一个女朋友来上海出差，约我出去见见。本来是件很普通的事，但我想象了一下我们见面的场景，立刻非常沮丧起来。她跟我年纪差不多，单身，美貌，每次我和她聊完天，内心都很满足，嗯，这期的情感专栏又有素材可以写了。她会跟我聊聊最近交的男朋友，去过的城市，路上莫名其妙的搭讪。
我能聊什么呢？
一个小孩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女人，再侃侃而谈十年前的前男友，实在有点太不好意思了，简直像穿着十年前买的一百块旧T恤，散发着绝望的老女人气息，丢人，太丢人了。
如果不是今年，前几年倒好说，滤掉老公和孩子，我可以非常开心地跟她聊聊旅行，去日本住的高级酒店，在佛罗伦萨吃的帕尼尼三明治，巴黎地铁里遇到的小偷……一直到2020年，我才知道，原来真正的中年生活是这样。
每天的早上，中午，晚上，竟然像一个标准程序一样，过得差不了多少。小陈7点钟起床的闹钟，12点在家吃的简餐，晚上9点半小孩上床睡觉，我们互道晚安。有时晚上出去散步，我们聊聊社会新闻，学校的事，好像努力要从白开水一样的汤里捞出点什么，努力证明，唉，其实我们并没有在一潭死水里待着一动不动，对吧？
有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开始出来了，我们开始互相聊起了电影，小陈有一次非要跟我聊聊诺兰的一部旧电影，《记忆碎片》，他花了足足半小时，磕磕巴巴复述整部电影情节，关于一个男的，老婆被奸杀后，就变得跟金鱼一样，记忆只能储存十分钟。我越听越觉得别扭，心想这男的为啥不死了得了，赶紧死了吧，结束吧。
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沉闷的中年生活，事业没什么起色，跟老公没什么话聊，小孩也不总是听你话。谁说不是呢，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没意思极了，一锅咖喱牛肉，重复热到第五天，看起来跟一锅垃圾也没什么区别。
从前日子可不是这样的。
从前我们不是在计划旅行，就是在旅行的路上。旅行，可是中年生活的振奋剂。虽然我爸妈那代人相当不理解，你们干嘛老是要出门？一年出去一次也差不多了吧。乡下人不管拆迁多少套房子，都过得很俭省，唯一能接受的旅行，是崇明岛一日游，五十元每人且加送一百个鸭蛋。实话实说，连这种旅行，我现在都有点羡慕，想去一探究竟。
因为无处可去，所以乡下人对新闻和八卦很敏感，网上刚报道说南京补习班有一例无症状感染者，我母亲借着吃饭的机会，立刻大说特说：南京有七千个人感染了，你知道吗？
……
总的来说，旅行犹如给中年生活强行打鸡血。经常有朋友告诉我，她不喜欢旅行，一想到要去乱糟糟的地方，睡一张怎么都睡不着的床，就会情绪紧张。随着年纪的增大，我也开始挑剔酒店的床，可不管怎么样，旅行总比内心出走，一地鸡毛出个轨强多了吧？电视剧里人到中年，为什么总是在演出轨？因为这些夫妻从来不想着出门长途跋涉玩一趟，就算出门，最多是开到五十公里外的地方，找个度假酒店住两天。
啊，朋友，旅行不是享福。旅行主要是为了让沉闷生活，立刻鸡飞狗跳起来。来一点小小的刺激，不过分的伤痛，意外丢掉的一笔财富，当时可能垂头丧气，后来仔细回味，发现简直是个值得铭记终身的细节。
比如，当我们一家第一次去异国长途旅行，小陈在浦东机场丢掉他装着所有证件的双肩包时，我就知道，哥们会让我惊吓第二次。果然，两年后他在同一个机场的登机口，丢掉了一只装满器材的登机箱。前两天我们还如数家珍一般，细数那个登机箱里放着的各种设备，小陈挺高兴地告诉我，之前丢的那个go-pro其实不太好用，有技术bug，现在他买了一个新款，功能更强了。
当初丢的时候，那种宛若割肉一般的心痛，咦，现在也想不太起来了。平日生活里十分普通的伴侣，通常会在旅行路上披上不一样的光辉。在新西兰开房车，每次一到营地，小陈都会提着马桶下方的排泄桶去倒，有时回来杀气腾腾地问：谁？是谁在车上大便了？
如果是儿子，他没什么话说，如果是我，他就觉得我欠了他一千块钱。
但是，一个肯提马桶去倒的男人，再怎么抱怨，他的身影都会变得高大起来，近乎伟岸。
现代人的生活因为足够便利，你经常会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好啦，差不多啦，出门受点罪吧。飞机上一路都没睡的小孩，刚走到机场门口就困得不行了，你得像码头搬运工人一样，背着或者抱着至少20公斤重的孩子，气喘吁吁走出去，跟另一半商量说：得了吧，别省那点钱了，我们打车去。
到酒店门口，日本司机恭敬地说，到了，一看车费显示为三万日元，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激动的心，才心一横把卡刷了。
小孩刚到酒店立刻又精神奕奕，根本不想睡觉，开始大吵大闹他刚上飞机买的小玩具不见了。这时你老公笑嘻嘻走进来，提着在楼下便利店买的八瓶不同味道的饮料，赞叹说：日本饮料选择真多呀。
你气不打一处来，紧接着第二天还会碰到，小孩非要走到路边采花，结果一头栽在仙人掌堆里，浑身上下沾满了几百根刺，爸妈花了一整个中午，眼睛都瞎了才把刺挑干净。下午出发的时候，坐错了地铁或者开错了路，没敢跟孩子说，直到他懵懂地发现：为什么我们又回来了？
每天晚上回到酒店时，累得跟死猪一样，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小孩精神奕奕在两只床之间蹦来蹦去。
终于有一天，踏上回国的航班时，你整个人都觉得妥帖了，啊，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把孩子放到学校，也不必每天在路上跟老公吵架。你忍不住怀念那种沉闷的中年生活，十分无趣，可是睡得好，吃得也好，经过一轮扣动心弦的旅行花销后，挣钱的动力更足了。
等无趣到了一定时间，通常是半年左右，你的肠子又开始痒痒了，来吧，让我们再出门受罪一次。
中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在路上，不然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文/毛利
公众号/和毛利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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