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都市人群，看甜文是一种心理按摩。
三位女作者从甜文创作中获得经济收入、确认自我价值，在日复一日对于甜蜜的搭建中，她们开始重新理解当下的生活。日常生活中也许充满琐碎与苦涩，但正是这些映衬出了甜的珍贵。甜成为这个忙碌时代的注脚。
遁入甜文世界
是这样一个初吻。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抚上他的嘴唇，然后做了一个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决定。她扶住他的脸，俯下头，双唇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是六月为自己创作的第一本言情小说安排的桥段。她坐在黑暗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敲下这段话。6岁的女儿睡熟了，她放轻力度，继续盲打。
这是2009年，28岁的六月和丈夫分居了，独自抚养6岁的女儿。她中专学历，从事陶瓷化验工作，月薪三千出头。在她生活的广东佛山，这份工资只能勉强应付母女两人的日常开销。
女儿告诉她，想学钢琴。钢琴课一节一百元，她咬咬牙负担下来，只是自己不购买任何护肤品。
她偶然看见小说网站的广告：每天写够六千字，一个月能得到全勤奖800元。小说越受欢迎，收入越高。
六月心动了，她一直热爱阅读，写过不少散文，想试试看写小说，她打开了电脑，加入网文作者的队伍。言情小说按读者的阅读感受，大致分为让人心酸的虐文，和带来愉悦的甜文。2005年，以《步步惊心》为代表的虐心作品成功后，虐文大火。
但到了近几年，时代气氛变化，甜文超越虐文，成为各大网站女性频道的流行门类。仅以番茄小说一个app为例，过去一个月，共有500万人看过虐文，却有1500万人在看甜文。
在甜文中，男主通常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无条件宠爱女主。六月参考时兴的设定，让男主当皇帝，对女主三千宠爱集一身。写完60万字时，她打开稿费入账短信，那个月的数字接近一万。
当六月在奋笔疾书时，1994年出生的小玉啊还是一位言情读者。
考研成功后，小玉啊喜欢上阅读言情小说。一天，她挑了本虐文，坐在宿舍床上读。看到男女主角因为误会错过，遗憾终生，小玉啊伤心地掉了眼泪，突然听到舍友问“你怎么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哭得太大声。
小玉啊和男友是彼此的初恋。两人从大一开始恋爱，几乎没有过吵架。恋情平顺的她，觉得爱情不该是虐文写的那样。有些太虐心的小说，小玉啊看到一半，直接放弃。想让有情人都成眷属，小玉啊决定创造自己的甜文世界。
在作品《重生甜妻撩夫忙》里，小玉啊塑造了一个钟情的总裁男主，除了女主，没有任何女人能靠近他半米以内。女主喜欢撩男主，一次和男主吃完饭，她对男主说：“你看起来就是一副没吃饱的模样，所以我建议你吃掉我。”这句在现实生活中有些尴尬的情话，到了甜文语境中，却成了蜜里添糖的加分项。
看到密集的情话，一个读者兴奋地在评论区里，给小玉啊留言：“从头甜到尾，一路姨母笑。”在番茄小说app里，四万多人为这本连载中的新书，打出了9.3分的平均分。
图 | 小玉啊的小说评分
这是甜文受到市场欢迎的缩影。大都市中，恋爱对应着高昂的时间成本与不确定性，很多年轻人对于开启恋情的态度趋于保守，而甜文提供了迅速、美妙、几乎零成本的爱情体验。在番茄小说《2020甜文读者恋爱观报告》中，八成读者恋爱次数在一次以内，母胎单身读完甜文想恋爱，有过恋爱经历的人觉得甜文更香。
在小玉啊看来，生活像咖啡，够苦了。读甜文是一种苦中作乐，舒解压力。在这个世界，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悲伤。当发现又一个读者请求 “作者大大不要虐好不好，我受不了”时，小玉啊见怪不怪，熟练地回复：“宝贝，一点都不虐，这是甜文中的甜文。”
生活的酸甜两面
2015年，写了5年虐文后，杨十六发现读者口味变了。她打开各大网站的女性频道，排名靠前的全是甜文。杨十六决定向甜文作家转型。
故事的设定“不能虐”。写新书《神医嫡女》前，杨十六列了十多版不同的大纲，最终选了男女主一见钟情，第二次见面便定终身的故事线。
但更大的考验在于，设计主角之间互动的甜蜜细节。在尝试过不同写作时间后，杨十六决定在睡醒后，灵感最丰富时创作。
改变习惯的第一天，杨十六从床上坐起来，准备码字，发现丈夫把她穿的拖鞋，整齐摆在了落脚点。写完当天的更新后，她走进卫生间洗漱，拿起牙刷，看到丈夫为她挤好了牙膏。杨十六怀孕后，想到抚养小孩将挤占写作时间，特别焦虑。丈夫和她讨论后，很快决定自己当全职奶爸，承担主要育儿任务。
另一半事无巨细的关爱，令杨十六意识到，所谓的甜，是为对方做力所能及的事。女主想到的需求，男主能实现；女主未想到的，男主也提前安排好。这个领悟转化为《神医嫡女》的一个细节：女主做了噩梦，眉头紧蹙，男主感到心疼，伸出手指为她抚平拧紧的眉心，一夜没有合眼。
杨十六觉得，甜文某种程度上是对生活错误的修正，那些吵不赢的架、挽不回的恋人、期待落空的种种遗憾，在这个世界有和现实截然不同的结局，“现实里憋屈太多了，我的女主从头到尾都不会吃亏”。
当杨十六全力提升小说甜度时，小玉啊也琢磨出“从生活取材”的心得。
小玉啊说起某个暑假前，和男友聊天，无意中提了一句：“回校的时候，床上会落灰吧。”没想到男友记在心上，等到她秋天返校，才发现自己的床上，铺满了可爱的布偶，灰尘被隔开了。
这个细节让小玉啊很感动，她将它化用在故事中，自信也会打动读者。
恋爱七年，男友留着小玉啊送的所有礼物。衣服穿旧了，他舍不得扔，叠起来放进柜子里。小玉啊让《重生甜妻撩夫忙》的总裁男主，专门用一个房间，收藏一切和女主有关的物品。
在小玉啊看来，读者可能遇不到像总裁那样英俊、多金又专一的恋人，但可以期待被伴侣放在心上的瞬间。甜文是恋爱课的预习，将甜蜜推演到了极致。
图 | 小玉啊小说的读者评论
如果说杨十六小玉啊是从生活中汲取甜分、反哺创作，六月则试图以甜文冲淡感情不顺的苦涩。
对婚姻的期望落空，六月将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放进小说。在作品《权宠天下》中，她创造了无条件信任伴侣的男主：不论女配怎样挑拨，他都站在女主身边。
六月明白，甜文不能消解现实的障碍，但在她创造的那个世界里，自己和读者都可以有遁入另一个空间的喘息。
她的小说都有甜蜜的结局，“甜文如果是快餐，首先口感要好，别给读者添堵”。
不同于许多柔弱、渴望被保护的女主形象，六月的女主角都具有坚韧、独立的特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理想自我的投射。遇到打击时，想起自己笔下的这些角色，她告诉自己：“你后面有一群人，她们都是你的后盾。”
书房里的斗争
2015年7月，怀孕的杨十六进入待产期。生产前一天，她仍挺着肚子，坐在电脑前码字。一天要更两章，每章三千多字，这是杨十六雷打不动的更新习惯，“看不到更新，粉丝会生气” 。
图 | 番茄小说上，读者催杨十六更新
想到坐月子时不方便工作，杨十六提前写好了50章存稿。女儿出生后，杨十六休息了25天。第26天，存稿用完，她睁开眼，立马爬起来摸电脑。
存稿越多越有安全感。一天凌晨，杨十六被蚊子咬醒，打死一只，还有一只，她睡不着，干脆起床码字。写完四章，一看时间，三点半，她同时感到满足和疲惫。
有一晚，稿子没写完，可杨十六困得睁不开眼。女儿在旁边睡得正香，她不禁想：“宝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替妈妈码字？”
入驻番茄小说以来，她最害怕的问题是“可以加更吗”。防止灵感枯竭，写完当天的“作业”后，杨十六会花一小时，理出明日情节的细纲。细纲一千来字，相当于文字建筑的图纸，第二天，她就照着它开工。
图 | 杨十六在番茄小说的活动中直播码字
在气氛甜蜜的文字背后，几乎每个作者都面临着焦头烂额的日常。
最忙时，六月同时写三部小说。6点起床后，一天被12点、16点和21点三个更文时间切割。每个时间段，她得交出四千字，一天的码字总数达到一万二。她只能压缩睡眠时间，一天休息四到五小时。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想继续码字，站起身，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躺着休息了一会，晕眩感依然没有消失。
好在手头攒了一天量的存稿，她决定先看病。打车到离家最近的医院，查出来是内耳水肿。回到家，她吃下药，希望当天能恢复。结果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得已断了更。这是她全职写作的6年里，唯一一次断更。
日更成了六月生活中一切事物的优先级。一次外出，她看到了大片云彩，非常喜欢。可时间太赶了，她拍下云的照片就拔腿回家。忙到凌晨，她写完当天的故事，有了空闲，才拿出手机，一张张欣赏。
为加强与读者的互动，网站会鼓励作者加更。一回碰上加更，六月抽不开身，只好让刚做完化疗的叔叔，自己乘车回家。稍晚她才知道，叔叔下车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磕破了。
听到叔叔缝了五针，她开始自责：“如果我陪着，他是不是就不会摔？”
这是无解的提问。
被遗漏的甜
六月很少抱怨。她还记得，最初经济条件有限，女儿只能走路上学。拿到上万稿费的一天，一贯节俭的她，买了一大一小、两辆上千元的自行车，给女儿当礼物。收到新车后，她放下工作，带着女儿在小区，骑了一晚上。
写作填补上经济的黑洞，也缓解了她意气消沉的状态。2019年，六月年收入超过百万，跻身言情大神，今年6月，她受邀成为“番茄小说超级作家日”的嘉宾，直播码字、就小说情节和粉丝互动，收到书粉们的热烈回应。此时她已经和丈夫离婚，带着女儿搬出出租屋，住进新房，给自己租了个专门写作的工作室。
图 | 六月与番茄小说粉丝的互动视频
一天，六月在工作室码字时，电话响了，是女儿班主任打来的，让她“马上到学校来”。
六月赶往学校的全程，手都抖得停不下来。见到班主任，六月才知道，女儿躲进卫生间，哭了一节课。中考在即，女儿担心体育考不了满分。听说这天的体育课要进行检测，她一下崩溃了。
六月感到惭愧，她从没听女儿提过这个困扰。六月猛然意识到，自己写作的初心是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她决心花更多时间陪伴女儿。
每逢休息日，六月带着女儿游玩、逛商城。母女俩散步、谈心，回家后，女儿常给六月按摩手和肩膀。
多年前打开word文档，是六月的第一次觉醒。那么现在她经历第二次觉醒，甜文世界是为了给人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从六月2008年写书起，跟随她的二十多位死忠读者，只剩一个还未领证，她的书陪伴大家走过青春，步入了婚姻殿堂，六月自己也准备迎接新的恋情。
小玉啊读研时，男友已开始工作。两人每周只能见一次，小玉啊没和他讲过，自己正在写甜文。一天，两人一起吃火锅，趁男友去上卫生间，小玉啊掏出手机码字，没留意到他回来了。男友站到她身后看了会，才发现“小玉”在写小说。
研究生毕业后，小玉啊成为番茄小说的签约作者，每月能赚三到四万。她决定全职写作，和男友留在了同一个城市，开始一起生活。
白天小玉啊都呆在房间里码字，男友留心到小玉啊的状态，担心她逐渐会失去生活。他鼓励她白天更专注地写作，每晚坚持陪她一起出门逛逛。
图 | 小玉啊的书桌
杨十六也意识到，就像她花大量心血写甜文一样，生活中的甜，同样需要经营。
她会定期和丈夫一起出游。丈夫负责攻略、收拾行李，她提前写好存稿，每两个月一起出趟远门。
有一回，他们想从沈阳，自驾去丈夫的老家杭州。1800公里的路程，杨十六和丈夫商定好，两个人轮流驾驶。
启程后，丈夫率先开了半天，怕他辛苦，杨十六提出换岗。丈夫摇头拒绝了，说：“不用，你就坐着吃东西。”他坚持自己开完了全程。
这个情节的分量，或许不够写进小说。但那种熨帖、真实却平淡的温暖，是真实生活的质感，杨十六想一直保存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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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张舒婷
编辑 | 左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