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虛張聲勢與適得其反

  搞创作、写文章,不是写检讨,也不是写交待,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规定地点完成。而且写检讨、写交待,管你情绪好不好,必须写。搞创作、写文章,情绪不好,肯定搞不好。傅抱石在人民大会堂画《江山如此多娇》时,没有酒实在画不下去,虽然他十分想画好这幅旷世名作,但情绪调动不起来,没有酒精的刺激不行。他只好向周总理要求,批几箱茅台酒来。有了酒,他画得顺手,但酒喝光了,他的画还没完成,收稿阶段仍不满意。有一个富家子弟参加考试,他写不出来,他说要我写文章,比生孩子还难,人家生孩子是肚里有,我肚里没有啊。肚里没有文章,你怎么奖他逼他也写不出。郭沫若写《女神》,他说当时想写,像发疟疾一样,浑身发颤,不写出来难过。那个时候,他不为奖金,不为职称,也不要国家立项,不写他活不下去。 

陈传席:虚张声势与适得其反

今悬挂在人民大会堂的国画《江山如此多娇》

陈传席:虚张声势与适得其反

傅抱石(左)、关山月在创作《江山如此多娇》

现在我们要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当然这是大好事,政府提倡总比压制好。不光是提倡,而且是拨款、扩大编制、扩建机构,把人养起来,又立项,各种立项应接不暇。这有用吗?那个富家子弟,肚里没有文章,你给他拨款、立项,他能写出来吗?郭沫若在日本写《女神》,你不立项、不拨款,甚至压制他,他还是要写出来。  

拨款、建机构、建协会,把声势造起来,不好吗?据我多年的经验,这都是虚张声势,有害而无益。全国各地,到处开研讨会,一是造声势,二是搞高本地区本单位知名度。本地历史上或近现代有名人的,要开纪念性研讨会;没有名人的,也要找一个题目开研讨会。这样,要请名人支撑,要出大本论文集。各种机构、各种协会,要开年会,要向上汇报,要出论文集;响应某某号召,要开研讨会、要出论文集……拨了钱,就要花,你开会请了我,我开会也要请你。真正的名人就那几个,加上官儿,也不多,每会都必请。官儿还好办,出一下头,讲几句话,剪一个彩,照几张照片就走了。而学者们便要写论文,本来不是他们研究的专项,也得应酬,人家一篇论文写几年,我们的一篇文章写一天,甚至几个小时,写慢了赶不上,因此写出来的只能是垃圾。各地研讨会,大本大本论文集出了不少,声势大了,成果小了。笔者尚不算什么大名人,几乎每天忙于应酬,真正的研究反而没有了,有很多学者说我(笔者)只是在二三十岁时写了几本书,后来就不写了,几十年浪费了。后来不是不写,天天写到下半夜,因为忙于应酬,缺乏研究,写不出二三十岁时的分量,写那么多文章,等于没写。如果没有各种会议,没有各种派遣的任务,我每天按自己的研究计划,会写得更好更多。现在是适得其反,再回头已百年身。  

据我所知,很多学者都是在出名前写出一些有分量的文章,出名后都忙于应酬,荒废了。可惜啊!  马克思写《资本论》,国家立项了吗?政府拨款了吗?没有。他是在没有一分钱,没有任何机构支持的情况下写出来的。弗洛伊德的理论,国家立项了吗?拨款了吗?没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国家立项、拨款了吗?没有。张岱有钱时,吃喝玩乐,犬马声色,一篇文章也没有写。他穷了,没有房住,没有饭吃,靠女朋友施舍,才半死不活地活着,他写书了,留下了千古奇文。八大山人、石涛、渐江、石溪,参加协会了吗?是美协会员吗?不是。年年开会吗?没有。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是画院养出来的吗?不是。黄公望、吴镇是靠卖卜为生而画出千载名作,倪瓒用画寄托自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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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纸本水墨(前段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后段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扩大编制、扩建创作机构,把学校里精英老师调来,把地方画家调到北京来。把人家学校搞垮了,一个学校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两个名家,你调来了,教育糟了。拆东墙补西墙,拆教育,补画院,教育搞不好,以后想拆也拆不了了。  

战争年代,人才可以集中使用,和平建设年代人才必须分散到各地,共同发展。你把人才全调到北京,生态平衡遭破坏,地方文化减弱了,地方特色减弱了,以后想从地方调人也调不了了。画院声势大了,而发展文化产业的计划却适得其反。  

南宋之初,有恢复之将而无恢复之君,之后孝宗时代,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将。高宗时,岳飞、宗泽、韩世忠、刘光世、张俊等都志在恢复中原,岳飞等人也打到了中原,歼灭了金国的最精锐部队,直打到距开封只有四十多里的朱仙镇,但宋高宗不愿恢复中原,强令退兵,结果功败垂成。孝宗时代,皇帝志在恢复中原,但又无大将可用,总不能叫皇帝去冲锋陷阵。看来要成功,必须有君有将。  

我们现在,政府志在发展文化,这等于有了君,关键就在将了,即画家、文化家。从事艺术创作、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都必须有天赋,天地生人(人才)是有限的,没有人才,你再虚张声势,也出不了成果。  

世界美术史记载的重要艺术家,为什么多是欧美的?就是人家任其发展,也不组织画院,也不组织协会,也不开会,也不布置任务,也不改造思想。英雄创造历史,天才创造艺术。天才是不需要改造和布置的,也不需要集中在那里,但需要自由,需要自己的情绪。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嬉、笑、怒、骂,皆是他的真情,他又有才华,才华表现他的真情,这就有好的作品,根本不需要你去组织。荆浩在战乱年代隐居在太行山,范宽"进出疏野"、"落魄不拘世故",都不和人来往,有谁组织他们?但都留下千古之作。庸才,你再组织,再鼓励,再给钱,又有什么用?有恢复之君而没有恢复之将,一切也只有落空。  

陈传席:虚张声势与适得其反

范宽代表作《雪景寒林图》

前面说到,写文章不是写检讨,你需要论文,你需出版论文集,你要纪念什么,规定一个题目,一个大的范围,请学者去写文章,而学者又恰恰对此无兴趣,这就等于写检讨。他只能应酬,你印出来的是一本垃圾,别人拿到就扔了,也起不到纪念作用。那么,我们需要纪念什么,用论文集的形式,怎么办呢?好办。你向学者约稿,不要规定方向和范围,学者想拿什么论文就发表什么论文,他按自己研究的兴趣去写,按自己的研究计划去写,只要言之有物,持之有据,有学术价值就行。你在论文集封面上、前言中,说明我们为了纪念什么而出版这本论文集就行了。我手中有一本上世纪70年代香港出版的论文集,是纪念某企业30周年的,而其中的每一篇论文都和这个企业无关,也没有一个范围,有研究艺术的,有研究唐诗的,有研究中共党史的。这本论文集我不但舍不得扔,而且保护得很好,因为里面全是好的论文,几十年不扔,永远也不会扔,这才起到纪念作用。我们的论文集,都是应酬之作,房价那么贵,谁有房间去盛它呢?所以到手就扔,这也就起不到纪念作用。再如,我们要纪念某画院建立30周年,可以组织一批人,把清末以来优秀的、有影响的艺术论文、争论文章都集中起来,再请当代健在的理论家提供几篇自己认为最佳的文章,印成几大本,封面上写"为纪念××画院30周年论文集",寄到世界各国的有关学者手里,这样有价值的文集,买都买不到,谁还会扔呢?这样才真正起到纪念作用,而且有永久价值。

陈传席简介

陈传席:虚张声势与适得其反

陈传席,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特殊贡献专家、现兼任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员、马来亚大学客座教授。2014年荣获“巴黎荣誉市民”徽章。

出版学术著作《六朝画论研究》(大陆版、台湾版,共13版)、《中国山水画史》(15版)、《中国绘画思想史》、《中国绘画美学史》(选入20世纪“中国文库”)、《陈传席文集》(九卷)、《中国佛教美术全集•雕塑卷•响堂山石窟(上下)》《中国艺术如何影响世界》、《陈洪绶集》(点校本,中华书局)、《悔晚斋臆语》(中华书局)、《画坛点将录》(三联出版社、港台版)、《陈传席画集》等50余部,并且部分著作被译为外文在国外出版。并在《文物》、《美术研究》、《美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文章千余篇。据美术界权威杂志《美术》统计:陈传席研究强度居全国第一名。他被很多国内外年轻学者称为“现代美术史研究之父”。


陈传席:虚张声势与适得其反

陈传席近作欣赏

陈传席教授史论兼备,旁涉文学诗词,在书画创作上重传统,格调高古,富书卷气,自成一家。谢稚柳曾说:“陈传席的画是当代文人画一个顶。”苏联画报曾作专门报道,苏联最富盛名的汉学家、中国美术史研究家查瓦茨卡娅曾撰文称:“中国现代的绘画有三大派,现代派爬得太高,新文人画派靠得太近,唯陈传席画派立得最远。陈传席的画宁静含蓄而有诗意,格调高古,超迈绝俗,是当代最高的文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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