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名字的驴

生养我的那个地方,是个越发不大点的小山村,因为山路崎岖难行,春种秋收,都离不开一种能负重的牲口,驴子。我不喜欢驴子,从小就不喜欢,一张长脸,两只大耳朵,尤其是它喝水的时候发出的那种贪得无厌的声音。还有就是它莫名其妙的就叫:"啊,啊啊的"半天停不下来,开始的时候,我私自认为是它见着异性才会那么声嘶力竭的叫,然而不是,它的叫没有征兆,高兴了叫,不高兴还叫

我家也养了一头驴子,浑身炭黑,拴在屋子前面的驴棚,给它前面放个食槽,它就谁也不搭理,蒙头一个劲儿的吃草,吃了的草似乎故意不咽下去,在嘴里颠来倒去,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

这个一身黑毛的家伙倔犟的很,从来只允许父亲一个人骑它,绝不让别人碰它,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着驾驭它,因为个子低,一跳起来,都跨不过它的背上,于是,把驴子拉倒一个有石头台阶的地方,站在台阶上,准备骑它,没想到这畜牲,灵的很,意识到我要骑它,趁我刚跳起来的光景,它就往前走,我骑过头了,只好骑在它屁股上,最后再从屁股那儿滑下来。我从小也是犟,于是再拉扯过来,重新骑,这次跳的高了,直接一头栽到对面,好歹没有磕了嘴,碰了牙。因为太危险了,于是狠了心,决定再长高些,再驯服它。

那个年代,学习东西,除了书本之外,好像还有这么几样,一是《中国少年报》,二是小人书,还有一个是收音机,好像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我在少年报上,看到一首诗,李商隐的《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我没有关心李商隐,更不懂穆王和阿母的暧昧故事,我就爱上了那句,八骏日行三万里。日行三万里?让我惊呆了,这个比驴子好的多的动物,从此便是我的挚爱。

四叔的连环画小人书,我磨了好多次他才肯把写收白龙马的那本借给我看,这能上天下海的神驹,更让我讨厌我家的驴子。

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三国演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我又迷上一匹马,这马,浑身火炭一般,无半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到项,高八尺,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嘶喊咆哮,有腾龙入海之状。好家伙,然而为什么呢,我家的却是一头驴。

真正的让我知道八骏叫什么名字的,却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他是我的老师,从小父母双亡,写一手美轮美奂的硬笔字,虽然教了我不足半年,但他给我讲穆王和阿母,讲八骏,我到现在隐约记得,有一匹马,叫绝地,据说跑起来,马蹄不落地,还有一匹叫超光,跑起来,只能看到它虚幻的影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些马的名字的,到现在我仍旧佩服他和他的记忆力。可惜这样一个人,为情所困,他曾经三次自杀,两次喝农药,一次跳河,被舅舅救了两次,路人救了一次,但终抵不过他想死的念头,最后,用剪刀刺喉自尽。我不明白,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本该活成人尖儿,怎么却选择了自杀,他死了,带走了我的八骏。

那个时候,做梦都是骑着一匹白马,在飞驰,天亮就和父亲说,咱们买一匹马吧,把驴子卖掉,父亲说,马吃的草料比驴多,不适合养,再说,你和你妹妹还小,马这种大牲口,不高兴尥蹶子,小心伤着你们。而我却更喜欢马了,只要有马的文字,我都毫不费力的记在心里,什么,马踏飞燕,老马识途,什么谁敢横刀立马,什么马做的卢飞快。

日子一天天过,我还是不能有一匹马,于是更恼起那头驴子来,这年秋天,个子终于长了一大截,爬上这畜牲的背上应该不费力了。我家的土豆种在高高的西梁山顶,刨起来的土豆,装在毛口袋里,全凭驴子驮回家,父亲母亲刨土豆,把一袋子土豆装好,放在驴背上,我拉着它,把土豆送回家,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个菜窖,把口袋推下驴背,解开口袋,土豆轰隆一声,都倒在菜窖里了。母亲再淹一缸酸菜,一冬天,就指这口了。

接下来,我会把空口袋搭在驴背上,拉着它上山继续驮土豆,我早就想好了,现在也长高了,一上山,我就跳到驴背上,骑着它,像父亲一样,嘴里喊着"得,驾"让它一路小跑上山。

然而事与愿违,这畜牲依旧几年前的脾气,我刚骑在它背上,它不往山上去,调转头径直向山下而去,我使劲扯它缰绳,它也不理不顾,没走几步,我就从驴背颠簸在驴颈,两腿想落地,又落不下,驴脖子上的硬梁,铲着我的裆,难受至极。我跳下来,拉住缰绳,让它面朝山上,又一次骑了上去,这畜牲照旧反过来往山下去,我还是被颠倒在它脖项上。

如此三番五次,我早已失去耐心气到极点,在地上就近捡起来一块儿巴掌大的石头,照它屁股上狠命砸去,那家伙挣脱缰绳,打了个响喷,撂着蹶子,向对面小路逃去。父亲还在山上等我拉着驴子驮土豆,可不能让它跑了别处,让父亲责骂,于是,更加一等恼,更加一等羞,操了石头,一个人,一头驴,在山间狂躁起来。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跑到一个我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早已经汗流如注,又怕自己迷了路,眼瞅着那驴子,又翻过一道山梁不见了。

我独自上了山,并没有隐瞒实情,和父亲说了经过,看看天色已晚,还不见驴子回来,一家人只好回家。天擦黑的光景,那家伙慢慢吞吞的回来,它脖子上挂着个铃铛,一进院子就听到响声,我和父亲一起出去看,驴子的身上水洗了一般,约莫是我追它一前晌跑出来的汗,屁股上有个三角形的血口子,是我用石头砸的。

父亲平生第一次和我发脾气:"它是驴,又不是人,它又不会说话,你干嘛用石头打它,一天就知道,马,马,马,给你一匹马,你驯服得了吗?连个驴都驯服不了,你就知道吃。"

我和父亲,一个月没有说话。

待我上了初中,忽然有一阵子,那畜牲接二连三惹祸,先是跑进人家玉米地,把玉米糟蹋的不像样,又在给它钉掌的时候,踢了一下四叔的脚,这样一来,父亲有了卖掉它的心思,这家伙驮东西在村子里也是有名有响的,于是七百块钱,卖给了沙河里的一户人家。我心里想,该,让你去别人家干更苦更累的活,省的父亲让我给你添草加料,驴圈臭哄哄的,我一会儿也不想去。

那天沙河那户人家来给父亲送钱,父亲和我说,让我去麻袋里,把玉米装满满一盆,喂那畜牲,平常最好的时候,是春天驴子驮着大粪送粪到地头的时候,父亲会给它喂些夹着糠的玉米渣渣,秋天水草好,顶多晚上加些夜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奢侈的喂它。父亲拉着驴子的缰绳,用粗糙的手摸着驴子的鬃毛,一手接过七百块钱,一手依依不舍的把缰绳交给那人手里,我分明看见父亲眼里有些湿润,那户人家,也看出来事色,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哥,不会让它受制的,和在你家一样,啊,父亲松了手,那驴子,好像没有明白主人卖掉了它,摇着驴尾巴,让拉走了。

农闲的时候,村子里的驴是聚集在一起,雇一个人一起放的,出群的时候,沙河里黑压压的几百头驴子,白的,黑的,花的,还有少数的马和骡子,一起赶到那口井边,用辘轳摇上来甘甜的井水,倒在石槽里,驴子争先恐后的喝水,此起彼伏的吱吱声。不大一会,溅起来一片尘土,驴群上山了。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风轻轻的,云淡淡的,母亲背了一背草,回来了,后背和草挨着的地方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她的汗水,还是草的露水,毛有有,水白白,马齿笕,牛馒头……都是驴子平常爱吃的草。

我问母亲,驴子卖了,你还割草干嘛?母亲说,驴子虽然卖了,但是三天两头就往回跑,兴许不习惯住别人家,你不是换了地方也睡不好么,它要是回来,总不能没有吃的吧!

这一天,父亲对我说,这半麻袋玉米渣渣,留着也没用了,你背了去,送给沙河兰家,让他喂了咱们毛驴吃吧,我知道拗不过父亲,只好背了去送,虽说是一个村的,我却从来没有进过他家大院子,谁曾想,院子里养了一条大狗,我进了院子,它猛不防,扑来,我扔了麻袋,一溜烟,慌不择路往他家院子里跑,那狗就在我脚后跟咬,多亏跑的快,没有想到一头跑进了驴圈。关了门,松了口气,我才看见,那头黑驴圈在角落,它倒是真认人,也不记仇,露出来它的长牙,用头蹭起我来,我看见它嘴里戴着铁嚼子,想必是不听话,让人家新主人罚了。心里忽然一阵酸,那家人听到院子里的响动,我才得救。

回到家里,我对父亲说,咱们把咱们的驴子要回来吧,爸,他们家给它嘴上戴着铁链子,不让它吃东西。赶上这家伙,每天晚上驴群回来,根本不回他们家,每次都是回我家,那家人每天晚上还得来我家牵驴,要命的是,那畜牲从来不让他家的新主人骑 ,

树叶开始落的时候,驴子又回到我家,父亲给人家退了七百块钱。

每年春天,是驴子的发情季节,今年这家伙格外活跃,据放驴的说是追着母驴,漫山遍野的疯跑,这一次,它输给了自己,从四岔沟的山坡上失足跌落下来,摔得奄奄一息,父亲叫了四叔还有好几个壮汉,用老粗的木棍把它抬了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它躺着的姿势,瞪着眼,喘着粗气,咬着牙,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这世上谁也犟不过它。

这也许是驴子的宿命,它死了,父亲和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失去了光彩,一家人不开心了好长日子。

放到现在,驴子浑身是宝,单不说驴肉,驴皮能成阿胶浆,都价格不菲,驴肉是我到口上买的,都说天生龙肉,地下驴肉,我却不曾见父亲母亲,吃它一口肉,我觉得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吃驴肉 。

再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很多,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一匹赤兔,或者什么乌骓,或者什么爪黄飞电。

我还明白了,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想活了。他说对了,一个没有驴过的开心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他很痛苦,他受不了。

他还带走了我心中所有的马。

现如今,老家还有人养驴,但是却不是为了驮土豆送粪了,目的单纯的很,吃驴肉。

这次回去,我看见以前的老井那儿,有两头驴子露着长牙,互相啃着脖子,悠然自得,旁若无人,我竟恍惚,忽地想起失去的亲人,想起年少的自己,想起来我家那头没有名字的犟驴。

很奇怪,我们大多数人,一生钟情的东西,往往永远得不到,那个讨厌了好久的驴子,却能妖艳你的童年,丰满你的后半生。


没名字的驴


没名字的驴


没名字的驴


没名字的驴


没名字的驴


没名字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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