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科工作20年,我看到的婚姻與家庭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剛上班時,我的眼中只會看到一家人團團圍住產婦、幸福逗弄新生兒的喜悅場面。到如今,工作了20年後,我現在最大的感受,就是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更真切地看清了婚姻和愛情的本質。
作者: 真善美小熊
2000年畢業後,我來到這個三甲醫院的婦產科工作。
那時,我們醫院還只有一個婦產科;兩年後,醫院急速擴張,蓋起了十幾層高的門診樓,我們婦產科被重新劃分為婦科和產科;2006年,我們產科又分成了兩個科;2010年後,分成四個科。
二胎政策出臺以後,科室的門診量和住院病人都出現了井噴,入院率呈幾何式增長,平時的46張病床遠遠不夠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走廊兩側都會加床,最多時能加到60、甚至70張。多數時候,走廊中間只能留出一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
科室裡有21個護士、18個醫生,病區呈扇形分佈在樓道,中間是護士站。雖說整個病區只有短短的500米距離,可是長年累月地奔跑,我的雙腳腳底也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我們科有個小護士,剛剛上班時不曉得其中的厲害,愛美的她上夜班時還穿著一雙帶跟的皮鞋,第二天腳底就磨出了十幾個水泡,從此上班時只好乖乖地穿起無跟護士鞋——每上一個夜班,一個護士常規的工作包括測體溫、量血壓、輸液、換液、起針,中間還有半夜住院的,要輸入住院記錄、抽血等一系列入院程序,一宿下來走幾萬步是常有的事。還有沖洗陰道、灌腸、吸痰、通乳這些專屬於我們的產科的髒活、累活,許多新上班的護士早上8點交班時,都衝著主任抹眼淚。
其實髒和累,對我們這些老護士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最難過的,是眼睜睜看著病人搶救不過來。老一輩人說,“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每一個女人升級為母親都要經歷與死神共舞的九九八十一難,以前是,現在仍是。在工作中遇到的每一個孕產婦死亡病例,都讓我感到無能為力。
即使在醫學技術發達的今天,在我們這個產科醫學技術骨幹力量強的科室(地市級危重症孕婦搶救中心),每一年,仍然都會或多或少地目睹產婦掙扎在生死線上。剛上班時,我的眼中只會看到一家人團團圍住產婦、幸福逗弄新生兒的喜悅場面;等後來自己懷孕生女,親身體會到了生產時的種種痛苦;到如今,工作了20年以後,我現在最大的感受,就是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更真切地看清了婚姻和愛情的本質。
1
2018年2月23日,農曆正月初八,剛剛下過一場春雪,寒氣逼人,科裡病人大多數都趕在春節前回家了,只有7個預產期臨近的孕婦。
安靜的病區裡,突然傳來了急診醫護人員急匆匆的腳步聲——從A縣人民醫院轉來了一個大出血的孕婦,名叫曾春花。
病歷顯示,她只有28歲,懷孕34周,胎盤早剝(胎盤早剝,一般是指懷孕20周後或者分娩期,正常位置的胎盤在胎兒分娩出前部分或者全部從子宮壁剝離,是屬於比較常見的產科病症),第三胎,做過兩次剖宮產,第一胎女孩,5歲;第二胎女孩,3歲。
她在A縣醫院因為肚子疼——“上腹部不適”住院。當地彩超查看時,發現是瘢痕妊娠,前置胎盤,胎盤早剝。在瘢痕妊娠(頭胎剖宮產的女性子宮都會留下瘢痕,稱為“瘢痕子宮”,再次懷孕後,如果胎兒著床恰好在子宮的瘢痕處時,稱為“瘢痕妊娠”,瘢痕妊娠也屬於異位妊娠,是罕見、兇險的產科急症)的病史中,發生前置胎盤的機率比較高。查血中又發現曾春花還有些營養不良、貧血的狀況,縣醫院只能緊急剖宮產,結果在剖宮產手術的過程中就出現了出血,輸了血漿又輸了紅細胞。
在縣醫院手術的第二天,曾春花突然出現乏力、血色素低、嗜睡、昏迷等症狀,於是縣醫院的120急救車就把她緊急轉到我們醫院來了。
來到我們科時,曾春花已經失去意識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臉色蒼白、瘦弱,像個衣服架子。她的衣服看上去特別肥大,晃晃蕩蕩地掛在身上。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孕婦多是營養過剩、體型偏胖,她卻可以說是我見過的孕婦裡最瘦的一個。
按理說,她這個年紀的孕婦,應該是面色紅潤、兩腮圓鼓,甚至有了雙下巴,可她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般凹陷著雙腮,四肢纖細,全身上下好像只有肚子比正常人大點。我為她插導尿管,給她翻身時都被她的骨頭硌了一下。輸液時,她手上的血管也是清晰可見,一下子就扎進了她的靜脈。翻看曾春花的病歷,發現她懷孕前的體重是120斤,住進縣醫院的時候是100斤——也就是說,整整一個孕期,她不但沒有胖,還瘦了整整20斤。
我和主任查完房,把曾春花的家屬叫到了辦公室,向他們交待了一下病人的病情以及後續的治療。來辦公室的是曾春花的丈夫和她的母親,從他們口中得知,曾春花懷孕期間沒有做過正常的孕檢——他們覺得女人懷孕生孩子是最平常的事,這一胎也會像前兩胎一樣,到日子剖出來就行了,根本沒有想到再去醫院檢查。所以7個月的時間裡,曾春花只做過兩次彩超。
主任聽完她丈夫的描述,深深地嘆了口氣:“如果你們正常做產檢,也許就提前知道存在這些瘢痕妊娠、孕期高血壓等這些問題了,積極干預和預防,也不致於讓她病成這個樣子!”說到這兒,曾春花的丈夫便低頭不語。主任接著說,曾春花現在的營養狀況非常差,重度貧血,而且兇險性前置胎盤容易大出血。術後出血過多,使她的情況很不容樂觀,各種臟器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
“她孕期的飲食怎麼樣?”問到這兒,她的丈夫還是不說話,這時,曾春花的母親帶著哭腔說:“我這個女兒太省了,捨不得吃,她本身也不掙錢,她老公在外打工掙錢供全家四口人吃喝拉撒。這幾年,她光生孩子,經濟壓力也大,有點好吃的,也都留給了這兩個小的了。也是我大意了,每次問她,她都說,錢夠花,沒事。人家懷孕都是在家裡養著,有人伺候著,我閨女什麼活都幹,家裡、地裡,接送大閨女,照顧小閨女,洗洗涮涮什麼事都要靠自己……現在弄成這樣!我這命苦的孩兒啊……”
老太太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竟然趴在主任的辦公桌上大哭起來。聽丈母孃這麼一說,曾春花的丈夫眼裡也泛起了淚花。我本想勸勸曾春花的母親,想了想,算了,讓老太太痛快地哭吧,這時說太多的話也沒用,我也只能在心裡暗暗嘆氣,十二分地同情這個可憐的曾春花。
2
我和主任交待完病情,回到護士站,給護士就曾春花的病情開了一個通氣會。
“大家,都先放下手中的活。聽我說啊,現在咱們科轉來一個重病號,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劉姐、小趙你們白班時,注意多觀察曾春花的情況。輸液、護理、抽血等基本技術也要由你們倆操作,不要讓剛來的小孩們去幹;張靜、李元、王芳你們3個值夜班時,更要多向曾春花的2病室跑跑,都精神、麻利著點兒。主任剛才可說了,曾春花病情兇險,咱們護理上可不能出一點差錯,一定嚴格按照醫生的醫囑操作,嚴密觀察病人的病情,容不得半點馬虎。”我還是不放心,又叮囑她們說,“大家都散了吧,活不少。”
同事們都匆匆地走開了,只有小杜一個人站在原地不動。
“杜兒,怎麼了?”22歲的小杜3個月前畢業考到我們科,跟著王芳一起上夜班。
“護士長,我有些害怕。”她低著頭小聲地說。
“杜兒,害怕就別當護士,再說還有王姐和你一起上夜班呢!不懂就問,見得多了,慢慢就習慣了。”我拍拍她肩膀。我並不為小杜擔心,我們都是像她這樣成長起來的,當護士必須邁過“害怕死人”這道心理上的坎。
隨著曾春花住院來的還有她剛出生3天的小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還沒有吃上媽媽一口奶,就陪著媽媽住進了醫院。因為病房床位有限,曾春花的丈夫和婆婆就在病房外走廊裡鋪了塊墊子,墊子上鋪了一層棉被。除去醫院規定的查房他們把這個墊子收起來,其餘的時間,曾春花的婆婆都在這個墊子上精心地照顧著這個嬰兒。
曾春花的小女兒因為母親的營養不良,比一般的嬰兒更瘦弱些,只有5斤多點。奶奶用奶瓶餵了她之後,這個孩子大部分時間也總是安靜地睡著。她的父親也會在曾春花偶爾清醒時,抱著她走到病床前,讓她享受一會兒母愛。
主任讓我把她們祖孫倆勸走,不要住在走廊裡。可是,我每次走到他們三人跟前,看到那個可憐的嬰兒,那些心中默唸了許久的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我摸了摸墊子上的棉被,像夏涼被一樣,只有薄薄的一層,還去倉庫找了一床被子送給她們。
“護士長,這被子收錢嗎?”曾春花的婆婆問。
“不收錢,您老先用著。”
“不收錢就行,那俺們就先蓋著,夜裡就不用披俺那破棉襖了。”聽聞,老人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謝謝了,俺們光碰見好人吶!”
“吃飯呢,大娘?”我看見老人在地上擱著一個搪瓷缸子,裡面盛著一些醬紫色的鹹菜和兩個風乾起皮的饅頭。
“咱們莊稼人沒那麼多講究,就愛吃個鹹菜。”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著,露出了乾癟的牙床和幾顆稀疏發黃的牙齒。
“那你先快吃吧!一會兒孩子醒了。”我怕打擾老人吃飯,連忙走開。
晚上,我們護士照例訂的快餐盒飯,除去在護士站留守值班的護士外,我們當天6個上班的人全擠在一間狹小的護士休息室裡吃飯。
王芳說起曾春花的丈夫:“我們查房時,他一直追著主任問病情,說著說著還掉眼淚了。早幹什麼去了?現在害怕了。”
原來王芳在給曾春花輸液時,聽到曾春花的母親邊哭邊數落著女婿:“你家三代單傳,就要俺閨女一個接一個地生,俺閨女遭多大罪!”
“就是,現在裝什麼可憐?連正常的孕檢都不做,真不知道這個老公怎麼當的!”小杜也對曾春花丈夫漠然的態度憤憤不平。
“就是把妻子當作生育機器,只關心機器出了什麼毛病,也不關心這個為他搏命生子的女人。”王芳這樣勸小杜。
“她老公黑瘦黑瘦的,聽說是在北京建築工地打工,也不容易的。這幾天幾乎沒見他吃過飯,不是在床邊看著病床上的妻子,就是去走廊裡抱著女兒抹眼淚。”一旁默默吃飯的劉姐開口說,她歲數最大,也最能為他人著想,“我就是可憐曾春花的老母親,剛我去手術室,在樓梯間,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在偷偷地哭呢。”
“沒見過她父親呢?”我問劉姐。
“她父親還有哥哥,都在廣州打工,正在往家趕。我和她母親聊了幾句,說醫藥費沒湊夠,怕耽擱閨女的病。”
小杜收拾桌子時,發現盒飯多訂了一份。她要把盒飯扔到垃圾筒,我連忙攔下了她:“別,別扔,留著給曾春花他們吧。”
我拿著盒飯去走廊的時候,曾春花婆婆正坐在墊子上拿著一個幹饅頭啃著。我把盒飯放到她那個搪瓷缸子旁邊:“大娘,你還沒有吃飯吧,別嫌棄,我們科多訂的一份飯菜。”
“哎呀,你看,你看,”她連忙起身,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大娘,你別客氣!住院花銷大,你拿著吧!也不能老吃鹹菜。”不等曾春花的婆婆再推辭,我快步走回護士站。
“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走出了好遠,還是聽到老人不停地念叨著這句話。
曾春花在我們科住院的幾天的時間裡,不光我們護士把飯菜打包給她的婆婆吃,還有好幾個住院的病人家屬,也把吃不了的飯菜或者專門給他們從餐廳打來飯菜給他們。這樣一來,也算為曾春花家節省了一些開支。
3
曾春花住院的第三天,正好我休班。我趁休息,就在家裡把孩子小時候用過的小衣服、小被子、小毛毯都洗淨晾乾並收進了一個大袋子。
隔天早上7點半我到了醫院時,曾春花的婆婆正在走廊裡疊尿布。尿布都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花花綠綠,仔細一看,上面還有一塊塊大小便的汙漬。
“大娘,我幫你吧!”我知道她要趕在8點查房時把東西都收拾好,趕緊上去幫忙。
“哎呀,護士長,你怪忙的……”老人邊說邊把尿布和衣服收進一個大的編織袋子。
我從地上拿起奶瓶和一罐奶粉:“還有這個,放在哪裡?”
大娘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
“大娘,這奶粉夠吃嗎?”
“夠,30元一筒,這不才4天就要喝完了。”
我瞅了一眼奶粉罐上的價格,真算是我參加工作以來見到過最便宜的了。
等查完房,劉姐卻悄悄把我拉到一邊:“曾春花欠住院費了,再不交費,管床醫生都沒法在電腦下醫囑呢。”我們醫院的規定是:早上7點準時打印收費憑條給各個病號,與病人家屬核對無誤後,進行催繳。超過500元費用“未繳”,醫生的電腦自動鎖住,無法下醫囑,我們護士也無法進行輸液、治療和護理。
“催過嗎?”
“催過了,昨天就欠了1000多,他老公說知道了。這不,今天對賬,又欠了1000多,更麻煩的是,曾春花沒有農村合作醫療,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催了。”劉姐為難地說。
“怎麼還沒有合作醫療?那一年才220塊錢,還省著沒交呢?”我有些吃驚。考慮到曾春花的病情特殊,我決定把她的丈夫叫到辦公室來談一談。
“35床曾春花患者的家屬請到護士長辦公室來一下。”我拿起了護士站的呼叫器。片刻,“咚咚”兩聲輕微的敲門聲後,曾春花的丈夫把門開了個極小的縫隙,露出了半張臉:“護士長,你找我?”
“請進,坐下吧。曾春花好點了嗎?”
“還是那個樣子,昏迷不醒。”他左手揉著右手,來回地摩挲著。
“可能恢復得慢些,你們家屬要有信心啊。”我嘴上勸著,心裡還是想著怎麼跟他提錢的事情。
“嗯……”他有些哽咽,用衣袖不停地抹著眼睛,“沒事,我撐得住,護士長,你找我是想說醫藥費的事嗎?”他倒是主動提了。
“是的,我想管床護士都告訴你了,病人欠到一定數額的費用,必須及時繳費,才能保證醫生及時下醫囑,病人得到很好的治療……”
“護士長,俺知道。家裡實在有點困難,在縣醫院花了3萬,家裡的一點積蓄就全花光了。俺也找親戚們借了,就是需要再等等。”
“那就好——這樣吧,我先和院辦打個招呼,等兩天。再說咱們還可以去紅十字會、網上眾籌嘛。大家想想辦法,總會過去的。”我說。
我在婦產科只見過極個別欠費的家屬。生孩子,一般的家庭都會準備充足的費用,再說現在農村合作醫療和城鎮居民醫保已經覆蓋了絕大部分的家庭,大都能報銷百分之七八十的比例,因生育返貧的家庭更是少之又少。
“你怎麼不給她入合作醫療啊?一年才220塊。”我嘆氣。
“不光她,俺家六口都沒有入合作醫療。我尋思,農村人皮實,一年到頭也不生病住院的,再花那冤枉錢幹啥……”
“哎。你再找親朋好友籌借一下吧,我也和院辦溝通一下。”我也只能這麼說了。
“謝謝護士長……”曾春花的丈夫一下站起,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為了曾春花,我找院辦溝通了好幾次。以至於後來,我在開院週會時,經常被別的科室的護士長開玩笑,說我們科是“全能科室”,不光治療病人,還救助家屬,管他們吃喝拉撒。
4
曾春花輸了大量的血漿和紅細胞,2月25日,她還是沒有起色,竟然出現了尿少、無尿的症狀,主任決定馬上轉到腎內科。
在腎內科治療過程中,曾春花又出現了兩眼上翻、昏迷等症狀,再緊急轉到ICU。我和主任一起過去時,曾春花已經戴上了呼吸機,腹腔出血,主任和幾個得力的助手又開始剖腹探查,查找出血點,經過手術治療之後,2月28日,曾春花的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
也就是同時,我們科又收治了一個名叫金明明的危重孕婦,是託關係住進了我們科的——因為市裡所有的婦產科都不收了。
金明明,懷孕6個多月,未定期孕檢,1個月前咳嗽、憋氣,在B縣小診所輸液,5天后依舊沒有好轉,隨轉入了市醫院進行治療。在治療時查血發現肝癌,晚期。市醫院的醫生建議金明明終止妊娠,進行下一步治療,可她的父親卻極力主張轉到我們科進行引產手術。至於患者本人,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金明明住在22床,我和張主任去查房:“金明明的家屬?哪位是?”金明明病床前坐著的人中閃出一個30多歲的矮個子男人,笑嘻嘻地走向我們。
我見過金明明在入院須知上的家屬簽字,猜這人應該是她的丈夫王輝。他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圓臉,小眼睛,單眼皮,看穿衣打扮應該是一個憨厚的農村人。他有個習慣,一說話先不好意思地笑笑。
“10點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主任對他說。
“我要等我老丈人來”。金明明的丈夫仍是笑著回答主任。
我們查房時,金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她臉色蠟黃地半躺著病床上,吸著氧氣,手中拿著手機一直在看。
初春的天氣,病房裡雖有暖氣,但還有些涼意,她卻光著一雙腳,也沒穿襪子。我走過去,把棉被蓋到她的腳上。
“看什麼呢?”我問。
“照片。”金明明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這兩個字。
“你的孩子?”
“是,兩個丫頭。”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這是住院以來,我看到的她唯一的一次笑容。
“護士長,我這孩子有什麼問題,必須要引產嗎?”她問我。
“是畸形,必須要引產。”我騙她說。
“我真不想做這個手術,這個孩子有毛病,想著等身體養好了再要一個。你知道的,農村嘛,總歸有個男孩牢靠些。”
聽到這話,我心裡咯噔一下,不知是什麼滋味。“先別想這麼多,把身體養好可以再要。”我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這是金明明在住院期間和我唯一的一次直接交流。因為她胸悶憋氣,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半躺著,連睡覺也不能平躺,更不能下床活動。主任特別交待說,她的腿上都是血栓栓子,要求她完全臥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11點,我剛輸入完金明明的住院病歷,主任叫我到她的辦公室。一個膚色黝黑、頭髮花白、看上去有60歲的老頭坐在了金明明丈夫的身邊。老人還沒有說話,眼角早已泛起了淚花,不停地用手擦著眼睛。
“(金明明的)年齡?”
王輝笑笑,答道:“31歲。”
“生過幾個孩子?流產也算。”
“3個。”
“男孩女孩?”
“兩個女孩,一個11歲,一個7歲,流產過一次,這是第4次懷孕。”
“知道你妻子的病嗎?”
“嗯,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算了。”王輝的回答很平靜,看不出有任何情緒波動。
“家屬,我們先告知一下——病人病情這麼嚴重,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隨時轉入ICU。再說,你們要求把病人肚子裡的孩子引產?這個風險很大你們知道嗎?說不定在手術的過程中,她就會猝死。如果不引產,她還能多享幾個月的福。”主任說。
“那沒辦法,她肚子裡懷的是男孩,這個孩子不能和她一起下葬,必須引產!”一直淚眼婆娑的金明明父親回答得很乾脆,目光堅定地對我和主任說:“閨女在縣裡做過B超了,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小男孩,他不能和他的媽媽一起下葬。這是個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有風險,也要引產。就算孩子死在手術檯上了,我也不怪醫院。”
“你是病人的丈夫,你也說句話吧。”主任問王輝。
王輝看了看岳父:“俺沒有意見,都聽岳父的,一切都由他老人家做主。”
“那你在這手術通知書上簽字吧。”我把手術通知書推給他。
他又看了看他的岳父,猶豫著不敢簽字。“看我幹嘛?讓你簽字就簽字!”金明明的父親衝著女婿大聲地嚷著。
在金明明住院後,她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表姐表妹全來了,每天都會有二三十口人來醫院探望她,每一個人都是人還沒有進病房,就先在病房門口抹眼淚,等臉上的淚水乾了再進去。畢竟,金明明太年輕了,可能在引產過程中人就會沒有了,現在看一眼少一眼了。雖然醫院有規定不允許這麼多人來探視,也害怕這麼多人來看會引起金明明的情緒波動,但是主任和我們護士都沒去阻攔。
金明明住院的第二天,早上6點,我們用藥後,金明明出現了規律宮縮,我們把金明明送入產房,引產手術前,她的母親在樓道里遇到我,拉著我的手就不鬆開了,眼淚嘩嘩地流:
“我就是這個命呀,本來一個閨女一個兒子,閨女嫁得也不遠,離家5裡地。我有個病啥的,一天就跑回家三四趟地看我。現在我老了,最需要閨女照顧,卻沒想到落到了現在這個結果——對了,明明還不知道自己的病,你們可別說漏嘴了。她總和我念叨:娘,等我把孩子做下來,沒事了,我就趕緊上班去,給你買新衣服。俺那傻閨女呀!”
我點點頭,告訴她,查房和交待病情時都沒有讓金明明知道她是肝癌晚期,和她說的只是引產,孩子有問題,不能要了。
“住院的當天晚上,王輝就去給明明買了壽衣,可是都是老人家穿的那種。我看見說可不行,當場就把女婿買的壽衣扔了,我可不讓俺閨女穿這個走,嘛時興買嘛。”老太太抹著眼淚,“轉過一天,這不,我剛去商場買來的最時興的衣服、高跟鞋和呢子大衣。這些東西都放在車上了,萬一,明明在引產中不行了,就穿這個走。”
這天,金明明順利引產了一個男嬰。
5
3月2日,我在電梯裡遇到主任,主任一臉疲憊。
“主任,你這是昨晚有手術嗎?”
“別提了,還是那個曾春花,我們搶救了一晚上!”
我心裡一驚:“曾春花不是好轉了嗎?”
“腹腔又出血了,昨晚和普外科主任一起做的手術,十二指腸穿孔了,把腸子截下一段。她還是持續地腎衰竭,繼而各個臟器也出現了衰竭的症狀,搶救了一個晚上。”
“最後怎麼樣?”我想在主任嘴中聽到好點的消息。
主任搖頭:“最後腦幹出血了,腦系科說保守治療,沒有手術意義了……”
我心裡一陣難過:在曾春花轉入腎內科和ICU之後,她的女兒和婆婆還留在我們科裡的走廊裡,我這幾天在下班前都會來到老人跟前問一下曾春花的情況——就在28日曾春花的病情暫時控制住的那天下班前,我才剛把一桶1段新生兒奶粉拿給老人,她對我千恩萬謝:“護士長,跟你說,小丫她娘,好多了,過幾天就出院了!”
當時曾春花的小女兒正甜甜地睡著,我聽了,打心眼裡為他們一家高興:“那就好,多乖的孩子!”
電梯到了16樓,主任打著大大的哈欠,下電梯去盯門診了,這個上午,她還要看50個門診病人。
我換完護士服出來時,小杜告訴我:“護士長,曾春花那個病人的婆婆說要還被子,我放在倉庫裡了。”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進科裡時覺得走廊裡少了點什麼,原來是曾春花的女兒和她的婆婆走了。回頭看了看到那祖孫倆睡過的地上,已經被清潔工打掃得一乾二淨了,彷彿她們不曾在那兒住過一般。
3月7日,我在進行院內護士技能大檢查時,碰到了腦系科的護士長,問她曾春花的病情。她說,剛剛辦理了出院手續,家屬說要轉到條件更好的北京醫院。我倆還不勝唏噓了一番。
這天也是金明明入院的第3天,仍有許多親戚圍在她的病床邊。她的兩個閨女也來了,11歲的大閨女到了病房後,坐到椅子上自顧自地拿起了媽媽的手機玩遊戲,5歲的小閨女吵吵著要媽媽帶她去吃肯德基——在我們這個城市,似乎只有週末帶孩子去吃肯德基,才算是合格的父母,孩子們以父母帶自己去吃肯德基而自豪,是他們在學校裡向小夥伴們炫耀的資本。
“我要吃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爸爸你帶我去吃肯德基!”孩子還在鬧著,王輝也一言不發地坐在病床旁玩手機,對小女兒的哭鬧充耳不聞。
最後還是一個親戚實在看不下去了,拉著兩個哭鬧的孩子走出了病房:“走走,我帶你們去,全都去吃肯德基。”
當時,我正在病房裡給金明明吸氧,看到這一幕,想到以後她們的媽媽再也不能陪她們去吃肯德基了,鼻子一下就酸了。
一天後,金明明家屬說不願意病人再繼續治療,要求出院——晚期肝癌並伴多發轉移,治療吧,對他們這個農村家庭來說,可能是人財兩空,不治療,就是眼睜睜看著金明明忍受病痛的折磨。看著金明明被攙扶著走出我們科的背影,我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
3月9日,我們科進行了後續隨訪,聯繫到了曾春花的家屬,得到了一個讓我更難過的消息:原來曾春花的丈夫並沒有把她轉到條件更好的北京醫院,而是將人拉回家了,她在3月7日去世了。
窗外起風了,從科裡的窗戶往下看,醫院四周種植的海棠花上週還開得正繁盛,現在也七零八落地凋謝了,花瓣紛紛揚揚,隨風飄舞,不知道飄向哪兒去了。
我想到這幾天出院的兩個孕婦:28歲的曾春花,31歲的金明明,她們都是如海棠花般的年華。
編輯:許智博
題圖:《產科醫鴻鳥》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