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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後，一想起她做的茴香豆，那種濃烈的香氣，就會順著思念的弦，湧進鼻孔裡，燻的我掉眼淚。
1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1997年，那一年香港迴歸祖國，我7歲，我奶奶67歲。
我爸病重，我媽因為照顧我爸，沒時間管我。於是，把我送到奶奶家，那一年，我上小學一年級。
從此，我成了奶奶的“跟屁蟲”。
記得那些年裡，因為我爸治病，家裡很窮，窮到賣了房子，租了地，根本買不起菜吃，每頓飯都離不了醃菜。
每年秋天，奶奶都會做好多樣的醃菜，以備青黃不接的時候，嘴巴不至於太沒味。
做的最多的，就是茴香豆了。因為奶奶常對我說：“大孫女，多吃豆子，有營養，長大個！”
奶奶是浙江紹興人，十五歲逃荒到東北，不久後父母就去世了，無依無靠的她，十七歲那年嫁給了我爺爺。從此紮根在東北，死之前也沒回去過。
但我想，她未嘗不思念她的故鄉，雖然她從來都不說。因為她最愛做的茴香豆，就是浙江紹興有名的傳統小吃。
茴香豆，就像它的名字一樣，香氣四溢，茴香特殊的香氣，配上豆子的嚼勁，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回味無窮。
民間認為茴香豆“入肚暖胃”，越嚼越有味，因而有“桂皮煮的茴香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嚼一嚼來韌糾糾”的民謠。
奶奶也常和我說：“大孫女，便宜的東西，未必不養人，窮有窮的活法，關鍵是不能對生活抱怨。”
我見過奶奶為父親的病，偷偷抹眼淚；見過她在菩薩面前焚香唸佛，保佑她的兒子渡過難關；但從沒見過她因生活的艱難，怨天尤人。
無論生活多麼操蛋，她都會用充沛堅定的情意來對待人事，從來不會被貧困壓跨。
爺爺去世早，她那時是家裡的頂樑柱，即使吃了這頓飯，下頓飯還沒著落，她仍有心思去照料那些美麗的花。
年少歲月，因為有奶奶的影響，我雖常常連菜都吃不起，但心裡並不覺得苦，也不曾抱怨過命運。
記得那時候上小學，每天中午，大家圍在一起，打開飯盒，紛紛把菜放在一起，滿滿一桌子，好不熱鬧，每次我帶茴香豆，大家都爭搶著吃，誇我奶奶手藝好，說比花錢買的烏江榨菜還好吃。
那些年裡，奶奶做的茴香豆，曾是我的驕傲，也帶給我溫暖，它陪我走過小學五年的歡樂時光。
2
十七年前，也就是2002年，那一年，神舟四號宇宙飛船發射成功，我12歲，我奶奶72歲。
那一年秋天，我升入了初中，也從農村來到了城市，因為學校離家二十多里路，我不得不選擇住宿。
不過，城市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奇，除了城裡人不像農村人那麼熱情以外，其餘的，我都很喜歡。
但漸漸的，歡樂的日子，卻沒那麼多了。那時候，我家依然窮，父親的病暫且保住了性命，但幹不了重活，那些年因病欠下的債，還有不少沒還清。
而我在捉襟見肘的生活費裡，才第一次感覺到，貧窮帶給我的苦楚。
那時候已經是刷卡吃食堂的年代了，記得每次去食堂，我都只點一樣素菜，因為生活費有限，也不好意思坐在家境好的同學旁邊吃飯，因為她們總會給我夾肉，這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所以，那時候的我，都是能晚去吃飯，就晚去一會兒，等到人不多了再去，這樣心裡就能自在點。
那時候，因為家離學校太遠，奶奶做的茴香豆，我也不常吃到了，夢裡都會想念。
記得初中第一次開家長會，那幾天我爸媽秋天收玉米，忙的沒時間來。
是奶奶來的，那是她一輩子，僅有的兩次進城，第一次是我爸病重，第二次就是我開家長會。
家長會結束的時候，有位家長噤著鼻子問：“哪來這麼大的茴香味呢？太難聞了！”
家長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最後把目光鎖定在我奶奶胸前抱著的，圓鼓鼓的布袋子上。
當時，我是成績第一進的那個班，就坐在學生席的第一排，看見我七十多歲的奶奶被人群圍住議論，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那麼窘迫，那麼無助，鼻子一陣發酸，眼淚刷的一下砸到手臂上。
我擦乾眼淚，躍上臺，抱過奶奶懷裡的布袋子，拉起她的手，理直氣壯的說：“我奶奶給我帶的，怎麼地呢？”
說完，我拉著奶奶擠出了擁擠的人群。
“大家散了吧，沒事了。”班主任打圓場。
那天，我把奶奶送到學校門外，看著她踉踉蹌蹌的擠上公交車，終於在後排找了個地方坐下了，車子發動之前，她探出車窗，有點猶豫的問：“大孫女，下次回家還要茴香豆嗎？”
“要啊，奶奶，沒有吃不下去飯啊！”我忍著心疼，撒嬌的說。
聽我這麼一說，奶奶一下子就笑了，笑的那麼燦爛，那麼慈祥，夕陽的餘暉照著她佈滿皺紋的臉，花白的髮髻，被風吹亂了鬢角，比她十七歲時照片上的姑娘，還要美。
我想，當時的奶奶，也許覺得給我丟臉了，而我一直不曾告訴她：和她給我的愛相比，面子連狗屁都不是，我是心疼她啊。
3
十一年前，也就是2008年，那一年中國終於申奧成功，舉辦了盛大的北京奧運會。我18歲，正在備戰高考，我奶奶78歲，臥病在床，已經時日無多。
那一天，記得是深冬了，天很冷。自習課上，班主任匆匆叫我出去：“你媽來電話了，讓你現在就回家。”
我一陣心悸，知道可能要發生的事情。慌亂收拾好東西，直奔校外，第一次打出租車往家趕。
那條二十多里的回家路，第一次感覺那麼漫長，怎麼也到不了家，那麼冷的天，倒是忘了怎麼哭，只是不斷的冒冷汗。
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躺進了靈堂裡。小小的她，就那麼躺著，面容安詳寧靜，再也不用為生活操勞了。
看著她安靜的躺在那裡，我反而心安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眼淚，徑直走過去，一把握住她枯瘦的手。
“別動啊，丫頭，你奶奶厭氣了，死人是不能碰的。”一個老大爺忙不迭的走過來，阻止我。
但我就是不想放手，也哭不出來，就是緊緊的握著，我媽一邊掰我的手，一邊哭。
後來是怎麼被人拖走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天的天，格外的藍，藍的刺眼，藍的讓人頭暈目眩。
後來才聽我媽說起，奶奶嚥氣前一直唸叨我的小名，唸叨還有一罐茴香豆，沒託人給我送學校去。
只不過，那時候，愚昧的大人們怕耽誤我高考複習，直到快嚥氣前，才給我電話，不是為見最後一面，而是回家奔喪。
此後經年，我再也沒吃過茴香豆，因為一吃就如鯁在喉。
今年中元節前一天夜裡，奶奶終於來夢裡看我了，夢裡的我還小，她還健朗，飯桌上，她還是笑呵呵的望著我吃飯，時不時的給我夾點茴香豆：“大孫女，多吃豆子，有營養，長大個！”
醒來後，淚溼枕巾，十年了，第一次夢到您，您的大孫女已經長大了，個子不矮，很少抱怨生活，您就放心吧。
只是，奶奶，您做的茴香豆，我好想好想，再吃一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