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消逝邊緣——記九個人的村莊

走在消逝邊緣

——記九個人的村莊

楊莎莎

2000年前,我們村叫北嶺大隊,分四個小組,有一所複式學校和一個小商店。人們還曾轟轟烈烈地修過路,但前後延續十幾年也未修成,至今只有一條土路勉強通到村裡。我們村人口最多的時候有五六百人,而今天北嶺村四組卻只剩下八個人,"80"後三個,60後五個,90後一個。

一、 "80"後:世外桃源裡的空巢老人

老支書的收音機

老支書,1939年的,在北嶺村當了三十多年的支書,後因年邁辭職。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看起來魁梧高大,實際上早已步履蹣跚,背駝了,眼花了,耳朵也特別背。他身體不太好,高血壓、糖尿病、腦血栓,需要常年服藥維持。

年輕時的他不但擔任村支書,還管著村裡的信用社,家裡常年人來往不斷。妻子在孩子幾歲時就去世了,他和母親一起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如今就連孫子也結婚生子了。2002年,兒子一家去西安打工了,家裡就剩他一個。兒孫一年四季基本上不回來,除了清明,或者村裡有紅白喜事的時候。隔幾年,他會去西安和兒孫們一起過年,臘月二十幾走,正月初十左右回來。

論經濟,老支書有農保,老齡補助,還有當村幹部的補貼,這些足夠他的日常開銷了。但在骨子裡,他還是一位地道的農民,他種著洋芋苞谷,紅白蘿蔔都種了,春天地裡有菠菜,秋天有西紅柿、辣椒、黃瓜等,種的豆角一個人吃不完,就做成豆角幹給兒孫們送去。

地裡沒活幹的時候,老支書就去村裡其他人那裡坐坐,最喜歡去漢文家了,那兒人多。冬天冷了就在家裡看電視烤火,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醒來天都黑了。他儘量不讓自己睡著,怕打瞌睡摔倒了沒人知道。天暖和了,他就在屋外曬太陽,一定要去對面的大路邊曬,為的是看到過路的人,可以搭句話。如果人家不著急趕路,能坐下來諞(聊)會就更好了。

老支書一個人的時候,總要帶著自己的小收音機,裡面放著秦腔。一定要把聲音調到最大,或許聲音大一點,就能把寂寞趕走吧!

大伯大媽的世外桃源

大伯大媽都是1940年的,他們有四個兒女,一個女兒在廣東,二兒子在四川,大兒子一家在陝西富平,小兒子就在隔壁鎮,家裡的事情都是小兒子在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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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大媽

大伯算是村裡的能人,教過書,當過赤腳醫生,後來去全國各地放蜂。大媽是四川人,是大伯放蜂的時候認識的。她是"80"後中少有的上過學的,能看書讀報,為人和善,大人小孩都喜歡去她家玩。據說大媽年輕的時候是村裡數一數二的漂亮人兒,很多人家娶媳婦,都找她梳頭,就是做伴娘。

大伯70年代就開始去全國各地放蜂,春夏從陝南的丹鳳到陝北靖邊,秋冬輾轉去南方,最遠到雲南昆明。那些年,他們吃了不少苦,從陝西到昆明,要坐一星期的火車。放蜂轉移地方的時候,要在規定時間內,快速把幾十箱蜂扛到火車上。養蜂的過程中也遇到過很多麻煩,被地方的無賴欺負,甚至因此上過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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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在檢查蜂

孩子們慢慢長大成人,大伯大媽年紀也大了,便不再出遠門,種了點地,一直養蜂,還養過幾只兔子,兩隻貓……

大伯專心侍弄他的十幾箱蜂,賣蜂蜜、花粉、蜂王漿。大媽以前常常跟孩子們一起玩遊戲,跳繩、跳皮筋、踢毽子,教孩子們打牌、下象棋、打麻將。後來村裡人少了,她嫌待在家裡無聊,春天去山裡摘金銀花,夏天撿蟬蛻,秋天摘車前籽。但這幾年,兩人年紀都大了,大伯再不許她去坡上了,生怕她一個人摔著。

夏秋,他們房前屋後都是各種各樣的菜,看到路人,大伯大媽總會熱情地摘幾根黃瓜,或者西紅柿讓解渴。這些年,他們聽說吃南瓜能長壽,於是每年都會種很多。

去年,他們還在門前的水潭裡養了幾條魚,大媽說:"我一開始挖蚯蚓餵魚,有一條大金魚吃得撐死了,就改成餵飯。我發現金魚最喜歡吃米飯,大金魚一天吃四五粒,小金魚就吃一兩粒……"大伯大媽每天都會去看幾趟,孩子們不在身邊,家裡的老貓,潭裡的小魚就像是他們的孩子。

大伯身體很好,80歲的人了,一顆牙也沒掉,吃核桃都不用砸,直接用牙咬。大媽有輕微的心臟病,偶爾還要住院。

大伯常常感嘆現在政策好,不用繳農業稅,國家還給發錢,農保,高齡補助每個月都,土地補貼每年都有。

大媽一見我回去,就不斷喊我去她家坐坐。有時和他們坐一會,說說村裡村外的事情,有時會陪她散散步。大媽放手機錄的她唱的歌給我聽,說無聊的時候就自己唱歌給自己聽。說著說著,她禁不住喊道:急得呀,急得呀……

二、60後:在堅守中彷徨

漢文伯伯家的"新聞中心"

漢文伯伯家本來五口人,弟弟漢文,啞巴嬸嬸,哥哥漢志,人稱"鄉長"。73歲的"鄉長"去年突發腦溢血去世。漢文伯伯的兩個女兒早早就出嫁了,大女兒嫁給本村的小夥子,後來一家搬去了三元,小女兒也在那裡找了婆家,聽說姊妹倆住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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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長”伯伯

漢文伯伯是村裡的貧困戶。一家人除了有低保,鄉長伯伯有農保、高齡補助,啞巴嬸嬸有殘疾補助,一季度能領到三四千塊錢,這些足夠他們的花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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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文伯伯和啞巴嬸嬸

漢文伯伯家也種地,糧食和菜都種。他最喜歡種辣椒和蒜,一種就是一大片,吃不完就送給村裡人。以前哥倆經常幫村裡人蓋房、上磨子、挖地、鋤草,只要有人需要幫忙,他們肯定是"沒麻達(沒問題)"。漢文伯伯很好客,每天都會在家準備好煙和茶水,冬天還會準備好火爐,供竄門的人享用。他家現在基本上是北嶺村的新聞中心,因為去他家的人多,人們在一起談論著家長裡短,"新聞"自然就被不斷地傳播開來。

漢文伯伯家經濟不寬裕,但從不吝嗇。這麼多年,他始終那麼好客,家裡的煙和茶水從來都沒斷過,只要有人去,他們一家人都會熱情招待,只要家裡有吃的,都會全拿出來給來的人吃。每次人們去他家,他都會說一句:"你咋總不來遊?"走的時候也要說:"一會兒再來哦!"啞巴嬸嬸也許根本聽不懂大家在說啥,但她總喜歡給大家遞煙、倒茶,每次我去,她都要給我掏一顆糖,一塊餅乾,或者一個橘子。鄉長伯伯見到村裡人,總會說一聲:"一會去遊(玩)哦!"如果見誰幾天沒去,還會專門去問問原因。

北嶺村的新聞中心,不但把村裡的家長裡短傳到每個人耳朵裡,還給人們提供了諞閒傳(聊天),消磨無聊時光的場所。

牧羊人的鄉村願景

"我家住在商洛高坡,大雪從頭上飛過,放羊的人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知道我孤單寂寞",這是商洛高山上的牧羊人李泰來根據《黃土高坡》改編而成的自己的歌,歌中描述的正是他最真實的生活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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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來叔在餵羊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他大半生的話,那"命途多舛"是再合適不過了。他結婚較晚,因為一直在為走出大山"折騰",學理髮、烹飪、開飯館,但均以失敗告終。當同齡人都成家立業的時候,他才匆匆娶妻生子。然而,大兒子八歲時突然夭折,悲痛欲絕的李家在幾年後又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剛上初中。他做過很多事,似乎事事不順,養牛,被牛抵傷;養豬,所有的豬死於一場瘟疫;養羊,修羊圈的時候從房上掉下來,摔成重傷等。雄心勃勃的他灰心了,決定搬到"山外"去,然而他的搬遷竟陷入了一場騙局,花光了所有積蓄的他不得不回到小山村。經歷那麼多事,媳婦再也不願回來了,帶著兒子去西安打工了。

他一個人回來用扶貧貸款買了十幾只羊,開始養羊。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就已經趕著羊上山了。空曠的大山上就他一個人,為了排遣寂寞,他會站在山頂上朝對面偶爾經過的老鄉喊話,或者一個人吼一陣子秦腔,似乎也樂在其中。然而,放羊並非易事,晴天還好,要是下雨,尤其在天涼的時候,山上密密麻麻的蒿草一會就讓人全身溼透,一個人站在風裡、雨裡,冷得打顫。

他一個人的飲食非常簡單,早上煮一鍋苞谷糊湯,或者下一把掛麵,這些將是他一天的伙食,天熱的時候回來直接吃,天涼了就熱一下。

每年過年,他都一個人趕著羊在山上待一天,因為總是有熱情的村人請他一起過年。他說,看到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歡歡喜喜,會更想念兒子與妻子,心裡難受。他寧願一個人在山上,帶些乾糧,背一壺水,開水就著饃饃,年就那樣過了。

這幾年,他除了放羊,還幫著一位承包了村裡大部分土地的人做一些事情,比如帶領幾個人栽連翹、五味子。聽說他這幾年種了幾畝黃芩,栽了蒼朮,還在搞農業合作社,家庭農場……

他常常給大家描述他的設想:水泥路修到家家戶戶門口,大車小車能夠隨時到達村裡。村裡荒蕪的土地全部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草藥,春夏藥材開花了,遠遠就能聞到香味,一眼望去,滿眼的花海,藍色的黃芩,黃色的連翹,白色的蒼朮……

他的草藥因用了羊糞、雞糞,澆著山泉,長勢喜人,藥用價值大大提升,常常被搶購一空。羊吃了配有中藥材的飼料,肉質鮮美,營養價值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可,逢年過年要提前預定才能搶上。用加了中草藥和羊奶的飼料餵雞,雞蛋從來都是供不應求。

原來搬出去的人慢慢回遷,村裡的人多了,房子新了,道路更寬了,環境更好了……

我那永遠勤勞的父母

我的父親是63年的,母親65年的,他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孩子都上初一了;小女兒,也就是我,一路求學,2017年研究生畢業後成了一名人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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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母親

在轟轟烈烈的進城浪潮中,他們也曾嘗試過,但如今,仍然生活在這個小山村。

80年代中期,父親跟著他的舅父去山外(西安),收破爛。對於只靠種莊稼謀生的農村人來說,收破爛的確能為他們帶來一些額外的收入。他們都租住在西安城郊,房租一個月幾塊錢。從家裡帶去被褥,面、糊湯、洋芋,屋簷下的一角是他們的廚房,舊鐵桶就是做飯的爐灶,柴禾是平時撿回來的樹枝、舊木板。

每年正月初五過後,父親就和村裡的幾個人去西安了。父親走的時候,母親總會早起擀一些麵條,給父親做一碗油潑面,父親吃的時候還會給躺在被窩的我和姐姐喂一些。父親都是農閒出去,農忙回來,因為母親一個人要種地,養豬養牛,還有兩個孩子,忙不過來。

在山外收了七八年破爛後,父親回來蓋房子。父親的勤勞,加上母親節儉,在1989年,他們終於蓋起了自己的三間大瓦房。我不知道他賺了多少錢,只記得每次他從山外回來後的某個晚上,總會去村支書的信用社。多年以後,村裡的叔叔還跟我說起,每次看到父親去信用社都好羨慕,心想:"人家又去存錢了。"

房子蓋好後沒幾年,父親便不再去山外了,在家專心務農,種了十幾畝地,養了五六頭牛,兩頭豬,有空就去山裡採藥。

那些年,父親走路都是小跑(慢跑)著,好像時間永遠不夠用,活永遠幹不完。夏天,他四五點起來,趕緊把牛趕到坡上,再匆匆忙忙去地裡幹活,挖地、鋤地、施肥,幹到九點左右,母親回家做飯,父親去山上把牛趕回家,飲牛、餵豬,準備中午的農活。吃完早飯,父親扛起鋤頭就去地裡了,母親收拾好鍋碗隨後就到。下午兩點回家吃完飯,父親又要頂著日頭把牛趕到山上,再匆匆去地裡,晚上七八點把牛趕回來後吃晚飯……

即使到了秋冬,父親也閒不下來,他要割草喂牛,還要去山上採草藥。記得有一年,苦參2毛錢一斤,父親挖的賣了2000多塊,在方圓幾十裡都出了名。但背後的辛酸只有自家人知道,為了挖藥,他的手上皸裂著很多很深的口子,他常常要背200多斤的藥材翻山越嶺去十幾裡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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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再鍘苦參

後來日子慢慢好起來了,家裡不再種小麥,只種了少量的玉米洋芋和菜,還有兩畝蒼朮,三畝黃芩。然而,無論寒暑,父親每天還是五六點起床,白天從來沒有睡過覺,即使生病也不例外。他覺得,一個人只要活著,就不能停止勞動。

現在他每天都會去坡上挖藥,今年大年初一還去山上挖苦參了。如果下雪了,沒辦法挖藥,他就去山上套野兔賣。他說泰來的活開了,也去栽藥,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母親總喊著要出去打工,去飯店洗碗摘菜都行,在家裡沒人說話,急得慌。

三、90後:在回望中漸行漸遠

去鎮上讀初中,去縣城讀高中,去南方讀本科、研究生,這十幾年間,我在家的時間只有寒暑……

寒假,吃完午飯,我要陪父母曬會太陽,嘮嘮家常,聽他們說說家裡的事,跟他們講講外面的世界。暑假,母親做飯的時候,我就去地裡摘菜;父親去地裡幹活的時候,我要一起去,鋤草、間苗,像小時候那樣。村裡太空曠了,和大媽散步的時候,偶爾看到有人路過,我們一定會驚訝地喊出來:"看,那裡有人!"

我常常在想,如果水泥路可以通到村裡,還裝上路燈,那麼不論雨雪,還是白晝,住在城裡的人們是不是就會經常回家?如果村裡電話通暢,還有網絡,年輕人應該也願意回來吧。冬天,雖然寒冷,但有足夠的柴火來取暖;夏天,無論外面多麼炎熱,在村裡晚上睡覺還要蓋厚被子。

我曾經問過幾個走出的叔叔:"如果路早就通了,你們還會搬出去嗎?"大多數人的答案是否定的,原因是他們雖然在三元、戶縣等地蓋了房子,但一家人還是在西安打工。

未來,不論走多遠,我都不會忘了是從哪兒開始的;但我也清楚,以後會經常回家,但卻是漸行漸遠。

作者:楊莎莎,陝西商洛人,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小學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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