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村莊裡的名字

村莊裡的名字,在各處響著。有時在場院裡和七擰八扭的巷道里,有時在山坡埂畔的蒿草野花和繁茂的莊稼地裡,有時在冒著泡泡的河邊和稀落落的樹林裡,有時在溼噠噠的雨和冰簌簌的雪裡,有時在冒花子的日頭裡和月亮底下的麥垛背後。這些響著的名字,又長又亮或又短又急。又沉又悶或又尖又細。

扎扎子,你娘叫你早點起床哩。別睡到屁眼兒叫日頭曬得冒煙了。起來了要掃院哩要拔豬草哩要早早擀麵哩!

狗娃子,你爹叫你趕緊拾糞去哩。飲牲口的時候了,家家的驢哩牛哩騾子哩到河灣裡搶水喝,正在河坡上撒歡兒往下蹦哩,屁嘭嘭的往出衝哩,糞蛋蛋屎坨坨正往出冒哩。

大丑——啊——大丑,麵條晾乾打卷卷了你個死妮子瘋耍著回來不回來?

國強——啊——國強,天上的星子都睡覺去了,你咋還禍害著不進家門?

菊花——哎,剜苜蓿走!

老隨——哎,放驢走!

長在村莊裡的名字

一年四季,白天黑夜,村莊裡那麼多娃娃的名字,被這樣那樣的呼著喊著,和公雞打鳴母雞呱蛋,和驢打噴嚏牛犢子哞叫,和貓兒狗兒的掐架聲混合在一起,在村莊的各處隨意任性的響著。

那麼多土得掉渣的名字,像野草野花樹木莊稼一樣長出來。村莊裡只要有一個娃娃呱呱落地,一個名字自然而然就長出來了。這些和植物一樣冒出來的名字,有的像莊農人務養在園子裡的瓜果,是費了一番心思給起的。有的則像他們順手插到路邊的柳栽子,隨便叫長去。不管經意不經意,每個娃娃的名字,終歸有做父母的各種各樣的心意像針線一樣密密匝匝的縫在裡頭,天天吊在嘴上,一直擱在心裡。

老早村莊裡的人,捱餓的事差不多都沒逃脫。有做父母的,便希望他的娃一輩子不愁吃喝。一生下來就叫國倉、滿倉、滿庫、堆倉、麥栓、有糧、餘糧的,這樣被眾人滿口滿口的叫一輩子,還怕娃會餓著不成?

有希望娃一輩子不缺錢的,就叫有金、金鎖、金寶、銀鎖、銀喜、旺財、茂財、長財、福財、滿福、寶全的。還有直接叫錢旺、錢錢的。姓金的叫金鑫,成了金子塔。那姓靳的人家,硬是給他的娃加了三道保險槓,叫靳銀銅。“金銀銅”啊,沒金了有銀哩,沒銀了有銅哩,就是砸銅賣鐵,也不怕娃被窮著。

有承望娃走到人前頭的,就叫金龍、亞龍、雙龍、虎子、大虎、小虎、飛鵬、金鵬、金馬、金鳳、銀鳳的。望子成龍的多,叫“金龍”的就多。王莊有個王金龍,張莊有個張金龍,家戶多些的李莊可能就有三兩個李金龍,要是把各村各莊的龍呀虎呀全都計算在內,非大吃一驚不可,原來只冒青煙的村莊竟是這般藏龍臥虎的風水寶地,光聽名字,不知要出多少大人物哩!

有的大人只是這麼想的,指望娃娃健健康康的長著,平平順順的長大,就叫乖乖、順順、順進、如意、平娃、見泰、安寧、永平、永安、穩穩、旺盛的。也是讓眾人滿口滿口的叫著,娃一輩子不順進不如意的話,也對不起大家是不是。

有的大人不敢攀高叫娃成王成侯,只希望娃娃學習好,靠唸書能有個出息,就叫勤學、好學、愛學的,或者乾脆叫學習。要是直接起了“學習”的名字娃還不爭氣不努力,長大和父母一樣跟在驢牛的屁股眼後,俗稱“打牛後半截子的”,那做大人的,也是沒法可想了。

有的大人覺得自家娃稀罕得了不得,如珍似寶,就叫國寶、家寶、大寶、雙寶、寶寶、貴生、家珍、珍珠、玉珠、瑪瑙的。有時懶得拐彎抹角,乾脆就叫貴氣子,倒也明瞭。

最多的,是各人憑自己的理解刻意組合個意意思思的名字,村莊裡這樣的娃娃名字很普遍:滿紅、響銀、根志、偉剛、永清、文軍、志新、歡喜、巧元、菊萍、春霞、愛琴、文英……多得沒法說。

有些兄弟姊妹太多的,起名起到山窮水盡,或者有些大人懶得動腦子,給娃起名字就隨大流。有時大家只在某一個字上匝堆,有偏愛“紅”字的,就叫紅紅、彩紅、粉紅、春紅、冬紅、紅豔的。有偏愛“香”字的,就叫春香、冬香、菊香、愛香、香香的。有偏愛“娥”字的,就叫玉娥、芳娥、彩娥、娥子的。尤其是“小”字幾乎被通用了:小明、小東、小光、小剛、小花、小琴、小紅、小云、小麗……用後來的流行語就叫“百搭”。

還有生了一串搭女娃的父母,立等等想要個男娃的,就叫招弟(兄)、引弟(兄)、引男、換弟、來弟(兄)、等弟(兄)的,也有叫轉轉、轉過、換過的。要是生了六七個女娃還沒有招引來個帶壺嘴的,就把末尾的那個妮子直接叫弟弟,算是死心了。

也有父母喜歡把女娃叫花花草草的,就叫豌花、葵花、梨花、桃花、杏花、梅花、蘭花、菊花、桂花、牡丹、竹子、石榴的,還有叫竄草的。光圍繞梅花,就有叫春梅、冬梅、紅梅、豔梅、俊梅、麗梅的等等等等。

還有些父母偏愛給娃起個賤名,覺得孩子粗生粗養,更容易長大成人,就叫狗娃子、歲狗、狗剩、狗蛋、阿貓、牛娃、毛蛋、鐵蛋、丫蛋、二蛋、草草……說是叫著不起眼的名字,妖魔鬼怪就不會惦念了,妖精不喜魔鬼不愛的孩子,自然會遠離災禍平安無恙。

有些大人眼光長遠了些,不把眼睛只盯在家裡的貓呀狗呀的身上,應時應勢給娃起個關乎國家大計的名字:建軍、解放、勝利、國定、和平、安定、躍進、文革、紅衛……尤其是叫紅衛的娃娃,幾乎各村各莊都有,比叫金龍的還多。

特別的,村莊裡那些多少識文斷字有點孔孟思想的人家,給娃起名字講究多了,那些叫保國、衛國、治國、國強、國旺、軍強、效忠、效義、仁義、昌德……的娃娃,和叫狗剩丫蛋的娃娃在一起放驢一起掏麻雀,只聽名字的話,完全是來自兩個種族的後代。

長在村莊裡的名字

略舉大概,村莊裡那些五花八門沒法窮盡的娃娃名字,都是做爹孃的多少費了心思起的。也有極個別馬虎大意又目不識丁的父母,起娃名字真叫敷衍。叫忙忙的妮子是因為生的時候正收秋田吧,割糜子割秫秫刨洋芋掰玉米,差不多忙得沒時間生個娃,就只好叫忙忙了。叫天亮的崽子自然是天剛亮了生下的。叫五斤的生下來大概就這個斤兩。叫扎扎子的,該是想到女娃的頭髮一把籠起來紮在後腦勺,不就是個扎扎子嗎?好在沒有想起叫刷刷子,不然娃就跟隨便扔在土炕上刷掃的老笤帚沒差別了。

至於村莊裡偶而有個叫三樂的男娃或叫書香的女娃,必定是先生級別的水平所為。不是自家大人有些學問,就是費了周折央求別的唸書人起了有文氣的名字。多少有些意味的名字,在先前的村莊裡總是少之又少。

名字一旦起了是要叫一輩子的。極少數娃娃到了上學的年齡會再起個官名,不過這個官名除了在學校裡用,在村莊裡並不流行,爹孃一直叫他的小名,叔伯嬸子和一塊絆泥巴的一直叫他的小名。以至於後來這娃功成名就了,莊裡人偶爾到城裡找著辦點事,因只記得他的小名,要找到真人的話,怕也得轉不少圈圈才打問得到。

還有些娃的名字叫著叫著,大人覺得不對勁了,就琢磨著改名兒。叫天龍的改成狗子,說是名字太大了娃好像壓受不住。叫小梅的改成紅花,說是梅、梅的叫著,越叫越“黴”了,娃老是毛毛病病的。叫醜童的改成智文,說是在學校裡叫別的娃一口一聲“臭桶”“臭桶”的叫著,娃每天回來哭鬧著不成。

最叫人悲傷的,總有個別在村莊裡沒有響多久,或響得不夠久的名字,有時會在村莊裡消失了。叫歲命的孩子出車禍了,叫長福的孩子病歿了,叫二蛋的孩子掉進澇壩淹壞了……村莊裡的風就小心翼翼的,慢慢的把這些名字從眾人口裡吹散了,吹沒了。那些夭亡了的名字最後只靜悄悄的埋在各自親人的心裡。

長在村莊裡的名字,絕大多數一旦長出來了,就一直長著,長大,長老。男的老到鬍子成霜,還叫長狗;女的老到牙子掉光,還叫巧娃。就像在村莊裡,你一直是村莊長不大的娃一樣。

有的莊農人貪心些,盼望他的麥子穗穗玉米棒棒顆顆飽滿碩大,盼望他的娃不管男娃女娃個個成龍成鳳。有的莊農人奢望小些,只指望他的莊稼不遭天災,每一窩洋芋都能坐上幾顆不管大小都能倒進窖裡,只指望他的一窩崽子能吃飽穿暖長大成人。盼頭大的也好指望小的也好,不管這些莊農人咋想咋叫他的娃,他的娃在村莊裡同野草野花樹木莊稼一樣一天天長著,該到穿開襠褲漫山窪跑的時候就讓各處嬉鬧,該到割豬草放驢的時候就叫給大人搭把手,該到上學的時候就叫進學堂或者乾脆留在家裡當勞力算了。所以,他們的娃都長成了自己能長成的樣子。叫治國的可能一輩子蝸在村莊里拉糞挑水飲驢耕地割麥子刨洋芋掰棒子,國家的大事終究沒怎麼操心。叫狗剩的卻不經意從村莊裡蹦躂了出去,出脫得有模有樣。叫歡喜的遇到了多少周折的事,叫牡丹的,從這個莊子嫁到那個莊子,一輩子叫農活苦得糙洋芋一般。

風吹在一個人的名字上,雨打在一個人的名字上,霜落在一個人的名字上,太陽曬在一個人的名字上。一個人一輩子帶著他的名字不知要經歷多少事,人和他的名字當然是一個命了。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命和運裡。那些長在村莊裡五花八門的名字,就長成了各種各樣的命運——不管後來他們是留在了村莊還是逃離了。

只不過那時那些長在村莊裡的名字,還樸實繁碩得像是挖了一地的洋芋蛋。後來,村莊裡的娃娃越來越少了,村莊裡的人把娃娃養得精了,娃娃即就是起個名兒也和城裡人一樣講究。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說,城裡的雞下的蛋咋就那麼俊哩,城裡的茄子咋就那麼好吃哩。村莊裡很少的娃娃的名字,也是越來越意味深長了。

可不,俊是俊了,那蛋卻不是雞蛋而是鵪鶉蛋。茄子雖是茄子,卻不是茄子的原味了。只有那時長在村莊裡的那些名字,男娃女娃的名字,和長在村莊裡的野花野草樹木莊稼一樣,毛露露、土生生的。

長在村莊裡的名字

呂潤霞 女,1975年生,現供職於靜寧縣文化館,副研究館員。甘肅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語文報》《甘肅日報》《飛天》《朔方》《延河》《金城》《伊犁河》等報刊,文章入選《新時期甘肅文學作品選》《散文選刊》《2017中國年度精短散文》《2017年中國隨筆精選》等,出版散文集《心如流水》,入選農家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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