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看作家 | 弋舟: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记作家张楚

弋舟 河南文艺出版社

今天(9月22日)晚7点,郑州松社书店,有作家弋舟的新书分享会。弋舟将携新书《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及《庚子故事集》,向读者朋友讲述“喧嚣时代的孤僻者之歌”。


作家看作家 | 弋舟: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记作家张楚

弋舟,当代小说家,历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数年前,我去滦南看张楚。那时他是税务干部,是名声在外的小说家。

斯时我们算不得很熟吧,却有某种熟稔的情绪莫名驱动,令我非要走这么一遭。这一遭果然中招,我被滦南的酒彻底撂倒。翌日酒醒,必然是一贯的沮丧。窗外是燕赵之地冬日特有的灰蒙,我那一贯的沮丧,似乎也浸染上了“易水”微腥的薄寒。张楚找到酒店,意欲疏导我的情绪——他向我列数自己酒后曾经如何地乖张。怎么说呢,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人,劝慰人时,路子蛮正的,他不惜献祭般地将自己摆上来,以己之非慰我之非,仿佛是颇为高明地企图用伤口来覆盖伤口。但我并没有被他的这个路子有效地慰藉。这除了说明我那酒后一贯的沮丧何其顽劣,重要的还在于,张楚所列数的那些乖张,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完全不足挂齿。他就像是一个纯情少年在对一个饱经沧桑的歹徒罗列着自己的罪过。更糟糕的是,这个少年在招供自己那些所谓的罪过时,神情之周正,言辞之恳切,竟然先令我宽宥、体恤起他来。于是伤口叠加,端的是痛极了。

伤口无法覆盖伤口,酒倒是可以覆盖酒。再喝一场,差强人意,我算是能撑着归去了。

临别之际,是这么一幅司空见惯的场景:我坐在长途客车上,张楚站在车下,我们隔着窗子说些司空见惯的话。我有些走神,车子启动时侧脸想再跟他道声司空见惯的珍重,窗外却已没了人影。正有些恍惚,却见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青年“体量很大”地逐车而来。当然便是那个刚刚和我隔窗“司空见惯”着的张楚。所谓“体量很大”,一是说其人之体格:他本就算得上是条汉子,冬装臃肿,便有些庞然。二是说其人之跑姿:他怀里抱有物什,于是便难以跑得轻盈。三是说我自己之观感:无端地,我便隐隐会意,而这所会之“意”,让我觉得这逐车的身影满含强度,沉甸甸的,发散出扩张的情谊。

张楚追至窗下,塞进的,无外乎是几瓶饮料、几包烟,而我却已是胸涌怆然。

我承认我是易于动情的人,但更多的时候,我情之所动,大约都会是因为一个“比喻句”,在司空见惯中平铺直叙,可能不大会刺激到我;而小说家张楚,我的这个同行,给我了一个“体量很大”的“陈述句”。他不夸张,不影射,几乎没有修辞的痕迹;他不过是诚诚恳恳地跑掉,又跑回来,穿着呢子大衣,头发在风中飞舞,自自然然地陈述着一个不加修饰的友情。

又是数年,我再去滦南看张楚。那时他还是税务干部,是名声更加在外的小说家。


作家看作家 | 弋舟: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记作家张楚

张楚,当代小说集,文坛“河北四侠”之一。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

这次我原本跟他约定了小住几日,于是他准备将我安顿在一户单元房里。房子是朋友借给他平日写作用的,称得上窗明几净,不大的一排书柜,让我得以窥见了某一部分他写作的秘密。卫生间里晾晒着枕巾——张楚说他提前给我洗干净了。喏,就是这样,他又给我来了一个“陈述句”。那两块垂挂的枕巾多干净啊,默默昭示,即便在我那双习惯于依赖比附才能打量周遭的眼睛里,也就真的,只成了两块枕巾。我没法比喻它,似乎一动念,便会扭曲与贬低了什么。

黄昏,张楚骑单车驮着我漫无目的地沿街绕行。于他,这应该是日常的行径;于我,却宛如穿梭回溯在陈旧的时光里。侧坐在后座的我,有那么几个瞬间,仿佛抽身而去,但眼目里,却全是张楚一个人骑着单车,在这名叫滦南的小县城里周而复始的样子。他多孤独啊!——这当然又是一个拙劣的比喻。它太轻佻了,匹配不上一个在小县城里骑单车者的生活与写作。

夏日夕阳下的小县城,像一幕老电影从我眼前晃过。张楚在跟我陈述:这是最大的商场,这是老街,这是我家以前住过的地方……在他旁白一般的陈述下,我那“像一幕老电影”的顽固的“比喻癖”,终于无声地瓦解。张楚他展示给我一个宽阔的脊背,他陈述着,既像是在证伪,又像是将一个谎言扔进了更大的谎言里(我只能这么讨厌地比喻下去),虚实往复,于是一个中性的真相,便画卷般地徐徐展开。我理应为此而略微伤感吗?但那种只有基于“比喻”才会显得正当一些的情绪,此刻我却委实难以唤醒。我不知道是什么抑制了我,张楚打出的,是一套组合拳。

我唯有爽约,打消了小住几日的念头,当天夜里坚持住进了酒店,在第二天便与张楚作别。我知道我在经历着什么。作为一个“比喻分子”,我有些惧怕在张楚强大的“陈述力”之下,眼中垂挂着干净的枕巾,被他用单车驮载着,消失于滦南夏日那夕阳下实在的空虚之光里。

再是数年,我三去滦南看张楚。那时他依旧是税务干部,我却已经难以用“名声在外的小说家”来指称他了。或者,来来去去,面对张楚,我已不自觉地屈从于他的方式和语境,只能像他一般地学会了陈述:他是,也只是,一个小说家。

于是,我便难以复述这一次的滦南之行。丧失了“比喻”,我实在没有太多的手段来描述我所面对的世界。

我不愿在此谈论张楚的小说。相知经年,或者我们只能走向那约定俗成的、庸常的“心有戚戚”。甚至N个数年下来,我居然时常还会隐隐地觉得和他算不得很熟。这个小说家极有可能在他人眼里是俊朗的,是体贴的,是保有深情和才华横溢的,对此,我当然毫无异见,但这一切的括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比喻”性的,而我,却曾经和将要一次又一次地领受他“陈述”的魔力。在我的印象中,多年前那个迎风逐车的朋友,一击而中,历久弥新,已无消弭的可能。

所以,让我也尝试着做出如下陈述:

张楚,这个小说家,在写作中力图去百般地冒犯,但本质上,他可能从来都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他也许始终清醒:如果无视规则,生活就没了情理,就得交回入场券退场。“情理”于他太重要了,这个词拆解开,就是他做人之两极。“在场”于他也太重要了,他对这个“场”多么眷恋,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然而他的周围似乎充满了无视规则却不受惩罚的人,这更让他的表现令人惊叹——天啊,他居然没有被邪僻天然具有的诱惑力与美感裹挟而去!于是,他似乎是唯一的一个甘愿愚蠢到按规则行事的人,这让他那部分对于“格调”的诉求打了折扣。我能为他而感到遗憾吗?事实是,更多的时候,是他在替我担忧。他没有撒谎或欺骗或篡改什么的天分,正如他没有将单车骑成一个“比喻”的天分一样。他看起来是多么恒定啊,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性命攸关的问题。他当然是一个好人,但如果面对抉择,他又一定“宁愿是个坏人而不愿做个乏味的人,但他不敬重一个宁愿是个坏人而不愿做个乏味之人的人,也不敬重能够把他的两难境地用言语利落地表达出来的那种聪明”。这些句子出自库切的《青春》,它让我们看到了,当小说家遗弃比喻时,说话就得这么费劲。

在我眼里,张楚按捺住了比喻的热情和欲望,只将这世间的种种,陈述为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即便,这事实在很大程度上,极有可能是一场又一场蚀骨的心灵事故。每每,只要想想这世间的踌躇自得与嚣张颓放,我就不难想象张楚的“陈述”越过了多少陷阱。这种“陈述”的耐心与勇气,委屈和毅力,筑成了张楚的坦途,使得他几乎蒙受了《圣经》中神对其子民的褒赏,让他得以“责备人的时候,显为公义;被人议论的时候,可以得胜”。

本文写于2015年11月15日。内容节选自:《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弋舟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版。


作家看作家 | 弋舟:无论那是盛宴还是残局——记作家张楚


本书为弋舟散文自选集。弋舟的语言具有典型的“弋舟式”特色,用词用句考究,长句结构繁复且耐人寻味。看似日常的书写,因其诗意和思辨,大大增加了作品厚度,令人回味悠长。此为“小说家的散文”丛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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