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作家可以像厄普代克一样,同时在短篇和长篇小说两种形式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的作品聚焦社会现象,家庭故事、婚姻生活、中年危机、三角关系……这些都是厄普代克偏爱的主题。但是,如果厄普代克开启脑洞,会写出怎样别出心裁的文字呢?
今天,译文君就和大家分享厄普代克的作品《显微镜下》。在这篇风格奇异的小说里,厄普代克将微观生物世界写出了作者-编辑-读者这个出版业诡谲铁三角的既视感。
显微镜下
[美]约翰·厄普代克 著 王赟 译
本文节选自《厄普代克短篇小说集》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显微镜下这池塘他不适应;水的味道发酸。他是一只剑水蚤,最普通的桡足动物,眼前这群枝角目貌似具有异国情调——优雅的水蚤有透明的甲壳,晶莹剔透、冒着水泡、不停抽动。女主人是富态的大型蚤,足有八分之一英尺长,心脏和头部神经节的搏动清晰可见。女主人用纤毛和四散的触角摆出夸张的姿势来迎接他;有一瞬间他害怕要被吃掉。恰恰相反,女主人端来一大盘活带藻,绿油油的,形似新月、沙漏、噩兆。“这里有你熟人吗?”她的嗓音是萦绕在喧闹上方的一个清晰常数。“大家都认识你,这不奇怪。他们都读过你的书。”把他所有作品加起来,配上页面宽阔的空白,可以轻易覆盖结束这句话的句号。
剑水蚤一脸苦相,腼腆地答道:“谁会读啊。”然后转身朝向一只年轻的水螨样本,可能是蜱螨,因为还带有幼虫阶段的红润色泽。“你来这儿很久啦?”他问道,指的是池塘而不是派对。
“够久了,”她条件反射似的回答,“我时不时到水面去一趟;我们得呼吸空气,这你清楚。”
“噢,我知道。我真羡慕你。”他注意到对方只有六条腿。那就是说她刚刚孵化完毕。在她两对眼睛中间,他数到了第五只眼。他想是否自己的中心视觉器在她体内被放大和确认?他的小触角渴望触摸她的红点;还想问她,你看到什么了?年轻的她刚刚部分成形,看上去对他关于艳羡的唐突坦陈十分警觉,准备好回答任何问题,无论有多冒昧。
恰在此时,一只足有一英寸长的硕大丰年虫倒仰着从旁边游过,它周身是奢华的蓝、绿和赤褐色,搅得水波震颤。剑水蚤被惹怒了,质问蜱螨:“他们是谁请的?体型跟咱们都不是一个级别。”
她见怪不怪地耸耸肩,体现出她确实是这里的常客,来这个肮脏的池塘时间不算短了。“他们是些切甲纲类动物,”她回答道,“和大型蚤差不多,讨她开心。”
“他们会把她一口吞下去,”剑水蚤预言道。
虽然她乐起来,第五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他宽大的唯一一只眼睛。“这难道不是我们都向往的吗?当然,只是在潜意识中。”
“没错。”
一条优雅、伤感的扁虫传来餐前点心。小型蚤挑了一些硅藻,咬碎精致的硅质外壳,囫囵吞下。味道是金褐色。他饿得发慌,推开众人走近餐桌,来了一份团藻蘸藻酱吃。一只嗓音尖利的小轮虫摇晃着头端纤毛,三颗牙齿的咀嚼囊喋喋不休,猛地蹦到他面前,一分做作,一分恳切地开口了,与这场合可谓天衣无缝:“我备读了您所有德作,自己也西了一大堆思歌,要是您能牛览一番再帮忙忒荐给有名气的大出版桑,我会感期不尽!”剑水蚤一时不知该如何礼貌地回答,在静静端详轮虫一番后,把它吃进肚里。尝起来有点发酸。
派对渐入高潮。一大群原生动物乘着泥炭藓筏子漂过来:有喇叭形状的喇叭虫,明显是头面人物,与细长的惨白色玉带虫纠缠在一起;有一只捧场的草履虫,晃来晃去的,一边挠动膝盖内侧的甲壳;一只上了年纪的钟形虫,一种貌似植物的微生物,在剑水蚤眼里,乏味得像是钉在去年叫好不叫座的皮屑上的一批泡芙。厨房里挤满了介形纲动物和鞭毛虫,交谈甚欢。角落里,非洲面具下方,一只巨大的棕色水螅用足吸在嘶嘶作响的蒸汽散热器上,这个货真价实的家伙有节奏地四处摆动触角,直到碰上围观的仰慕者中最开胃的那个;然后毒液囊就会爆裂开来,剩余的触角一收缩就把猎物塞进水螅已经鼓胀的腔肠中。由于暴饮暴食,腔肠已经紧绷到透明,包裹着之前的所有佳肴,像是用来保护一架子干洗完的衣物的聚乙烯薄膜。带着细菌的多毛低额蚤正大快朵颐一条迷醉的线虫。丰年虫愈来愈多,红艳的尾部由于血红素而透亮。他们从空荡荡的卧室巡游过来。
派对接近尾声。剑水蚤被一阵突然的恐惧感攫取,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于是四处找寻水螨,发现她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醉得不轻,第七条和第八条腿几乎长出来了。“你现在看见什么了?”现在他敢开口问了。
“不该看的,”她马上答道,“全看见了。噢,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
带着几分怜悯和饥饿,他吞了她,下了肚感觉有点扎人。一转眼——房间几乎清空了,太晚了——他去寻找女主人。她就在大门边,触角由于不停挥动道别而精疲力竭,但还是那么优雅,这大型蚤有着晶莹剔透的甲壳,洋溢着梦幻般的淡彩。“别走,”她命令道,伸展身体,“我请您帮个小忙。现在孩子们,一共一千三百万个,感谢老天爷,还在学校上课。我找了个编辑的兼职工作。要是您能帮忙读一读这份手稿再不吝指教,我真是感激不尽,也算是我第一次真正休息一下;我承认手稿是有点长,要不拿破仑进攻沙俄那部分您就粗略看下好了,但它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孑孓的首次尝试,我知道您一定愿意和他见见面——”
“我非常愿意但恐怕不行,”他解释道,“我的眼睛。我不敢用眼过度,因为只有一只眼睛……”他感到自己跑题了,还有点虚弱,又觉得身体开始透水。
“您这可怜的家伙,”大型蚤郑重其事地宣告说,然后就一口吃了他。
随后,一只倒仰着滑过的丰年虫漫不经心地将她捕获,夹在他十一对起伏的腮足构成的小槽里,送进尖牙利嘴间。她的尖叫,还没字母“i”上的小点大,当然无人觉察。
(完)
厄普代克短篇小说集
(1953—1975)(上、下册)
👉复制€aqX31ib5hQ4€,打开🍑宝购买纸质书
👉点击前往当当购买纸质书(满100减50)
[美]约翰·厄普代克 著
李康勤 王赟 杨向荣 等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1月出版
这些小说是我在伊普斯维奇租来的一个单间办公室里,在一台手工打字机上写的,最初始于六十年代早期。那个办公室夹在一个律师和美容院老板的工作室之间,高居于一个温馨舒适的街角饭店的楼上。大约正午时分,食物的味道透过地板开始飘上来,但我需要再克制上一个钟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下楼,被香烟熏得迷迷瞪瞪,去要一份三明治。戒了香烟后,我又开始吸五元的小雪茄,用来缓解对自己职业崇高感的紧张,应对我错综复杂的技艺难题;空空的烟盒堆积如山,上面带着另一个作家罗伯特·彭斯,他的诗歌以歌颂纯朴美好的事物为主,著名作品有《友谊地久天长》。抚慰人心的头像,这些烟盒不仅对整理小物件有用,比如外国硬币、链扣之类,而且,雪茄强烈的腐蚀性气味也会让来访者沮丧难受。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那个屋子里一个烟盒接一个烟盒地收拾着某种烟一般遍地缥缈弥漫的东西,我在那里唯一的职责就是描写原原本本向我呈现出来的现实——
赋予庸常生活以其应有之美。
或搜索ID“”添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