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四年應當如何度過,才算不辜負?

來源:北大清華講座( ID:bdqhjz)、中國青年報(ID:zqbcyol)

作者: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並任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學會理事。

送給大家八個字:沉潛、創造、酣暢、自由,這也是我對“大學之大”的理解。“大學之為大”,就在於首先它有一個廣闊的生存空間。


大學四年應當如何度過,才算不辜負?


大學時代:人生的盛夏

為什麼說這是人生最寶貴的時光呢?根據我的經驗,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是人生的黃金歲月。

十六歲以前什麼都懵懵懂懂的,完全依賴於父母和老師,十六歲以後就開始獨立了,二十六歲以後就開始考慮結婚啊、生孩子啊這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真正屬於自己的獨立的時間就不多了。

而這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十年之間,大學四年又是最獨立,最自由的。

如何不虛度人生中這最自由的、最沒有負擔的、真正屬於自己的四年的時間,是擺在每一個大學生面前的問題。

大學之不同於中學,最根本的轉變在於:中學時你是未成年人,對你的要求很簡單,你只要聽老師的、聽父母的,按照他們的安排去生活就行了;到了大學你就是公民了,可以享受公民的權利,但又不到盡公民義務的時候。

中學生和大學生最大的區別是:大學生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中學生是被動地受教育,而大學生是主動地受教育。

中學老師不太好的話,會影響你的高考。但是在大學裡,關鍵在你自己,時間是屬於你的,空間是屬於你的,你自己來掌握自己,自己來學習。

不必像中學那樣僅僅依賴老師,需要自己獨立自主,自我設計。

那麼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大學是幹什麼的?你到大學來是為了完成什麼任務?我想起了周作人的一個很基本的觀點:一個人的成長一切都順其自然。

他說人的生命就像自然的四季:小學和中學是人生的春天;大學是人生的夏天,即盛夏季節;畢業後到中年是人生的秋天;到了老年就是人生的冬天。

人生的季節跟自然的季節是一樣的,春天該做春天的事,夏天該做夏天的事。而現在的問題恰好是人生的季節顛倒了。

作為青年人的大學生主要該幹什麼?這又讓我想起還是四十八年前我剛進北大一年級的時候,中文系給我們開了一個迎新晚會,當時的學生會主席,後來成為著名作家的溫小玉師姐說過一句話:祝賀你們進入大學,

進入大學就要三樣東西:知識、友誼和愛情

愛情這東西可遇不可求,你不要為愛情而愛情,拼命求也不行。現在好多年輕人趕時髦,為時髦而求愛情是不行的。

但遇到了千萬不要放掉,這是我們過來人的教訓。知識、友誼和愛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樣東西,知識是美的!友誼是美的!愛情是美的!

你們可能體會不到,我們都是過來人,現在我們大學同學喜歡聚會就是回憶當年那種純潔的、天真無邪的友誼。一生能夠有這樣的友誼是非常值得珍惜的。

記得作家諶容有篇小說叫《減去十年》,如果我可以減去十年或二十年,如果現在是當時的話,我會和同學們一起全身心地投入,理直氣壯地、大張旗鼓地去追求知識、友誼和愛情。因為這是我們年輕人的權利!

“立人”之本:打好兩個底子

我們還要問的是,在大學期間要把自己培養成什麼樣的人?我們通常說大學是培養專家的。你在大學裡學習專業知識技能,使自己成為合格的專業人才,以後一方面可以適應國家建設的需要,適應人才市場的需要,另一方面對個人和家庭來說也是謀生的手段。

我想對謀生這類問題我們不必迴避。魯迅早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我們求學有這種明確的功利目的——那就是求得知識,成為專家,以後可以謀生。

但是人不僅僅要有功利目的,他還要有更大、更高的一個目標,一個精神目標。我們所確定的上大學的目標,不能侷限在做一個專業技術人才、一個學者、一個專家,更要做一個健全發展的人,有人文關懷的人。

人文關懷是指人的精神問題。具體地說,你在大學時要考慮這樣兩個問題:一、人生的目的是什麼?二、怎樣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係?怎樣在這幾者之間建立起合理的、健全的關係?思考這樣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就是人文關懷。

大學的根本任務不僅是傳授專業知識,而且是“立人”。所以大學期間要打好兩個底子。首先是專業基礎的底子、終生學習的底子。在現代社會知識的變化非常快,你將來工作需要應用的知識不是大學都能給你的。

尤其是自然科學,你一年級學的某些東西到了四年級就有可能過時了,知識發展太快了。因此,大學的任務不是給你提供在工作中具體應用的知識,那是需要隨時更新的,大學是給你打基礎的,培養終生學習的能力。

第二個底子就是精神的底子,就是剛剛我提到的安身立命的人文關懷。這兩個底子打好了,就什麼都不怕了,走到哪裡你都能夠找到自己最合理的生存方式。

我在這裡側重談一談該怎麼求知識,怎麼讀書的問題。關於讀書,魯迅說:“讀書如賭博。”

真正會打牌的人打牌不計輸贏,如果為贏錢去打牌,在賭徒中被稱為“下品”,賭徒中的高手是為打牌而打牌,專去追求打牌中的趣味的。

讀書也一樣,要為讀書而讀書,要超越功利,就是為了好玩,去追求讀書的無窮趣味。

還有一個問題:讀什麼書?讀書的範圍,這對同學們來說可能是更現實的、更具體的問題。魯迅先生在這方面有非常精闢的見解:年輕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書,也就是課外的書。

這裡我想著重地談一談理科學生的知識結構問題。恩格斯曾經高度評價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知識分子說:“這是一個產生巨人的時代。”

所謂巨人都是多才多藝、學識淵博的人。那時候的巨人像達芬奇這些人,不僅是會四、五種外語,而且在幾個專業上都同時發出燦爛的光輝。恩格斯說:“他們沒有成為分工的奴隸,”這使他們的性格得到完整、全面的發展。

在“五四”時期也是這樣,“五四”開創的新文化的重要傳統就是文理交融。

比如魯迅和郭沫若原本是學醫的,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

還有好多著名的科學家最初都是寫小說、詩歌的,像著名的考古學家、人類學家裴文中先生,他的一篇小說就被魯迅收入新文學大系,有相當高的水平;

還有著名的建築學家楊鍾健先生、植物學家蔡希陶先生,他們的小說創作都具有很高的水平。

精神氣質差異的根本原因在於知識結構的不同,在於缺少文理交融的境界。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學理工的有沒有文學修養和學文學的有沒有自然科學的修養就會顯出高低了。

知識結構的背後是一個人的精神境界的問題,而一個人能否成功最主要的是看他的精神境界。

因此所謂“如何讀書、讀什麼書”實際上是如何設計自我的知識結構的問題。大學期間自我設計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知識結構的設計。

周作人對知識結構的設計能給我們很大啟發,他說:我們的知識要圍繞一箇中心,就是認識人自己。

要圍繞著認識人自己來設計自己的知識結構,周作人提出要從五個方面來讀書:

第一,要了解作為個體的人,因此應學習生理學、心理學、醫學知識;第二、要認識人類就應該學習生物學、社會學、民俗學和歷史;第三、要認識人和自然的關係,就要學習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等知識。第四、“關於科學基本”,要學習數學與哲學;第五、“關於藝術”要學習神話學、童話學、文學、藝術及藝術史。

他說的這些方面,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略知一二。既精通一門,同時又是一個雜家,周作人提出的這一點並不是做不到的。

那麼在大學期間我們如何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呢?怎樣打基礎呢?我有這樣一個看法,提供給大家參考。我覺得大學期間的學習,應該從三個方面去做。

第一方面,所有的學生,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都必須學好幾門最基礎的課程。一個是語言,包括中文和外語,這是所有現代知識分子的基礎。

順便說一下,這些年人們越來越重視外語的學習,你們的外語水平都比我強多了,我非常羨慕。但是卻忽略了對中文的學習,包括許多學中文的學生甚至到了博士階段還有文章寫不通,經常出現文字、標點的錯誤。

第二方面,必須打好自己專業基礎知識的底子。我認為在專業學習上要注意兩個要點。

一個是要讀經典著作。

二是掌握專業學習的方法。通過具體學科、具體課程的學習,掌握專業學習的方法。這樣在專業方面,你既打了基礎,有經典著作做底子,同時又掌握了方法,那麼以後你就可以去不斷深造了。

第三方面,要博覽群書。要學陶淵明的經驗——“好讀書不求甚解”,用魯迅的話說就是“隨便翻翻”,開卷有益,不求甚解。

沉潛十年:最誠懇的希望

我還要講一個問題,讀書、學習是要有獻身精神的。講通俗點,天下好事不能一個人佔了。現在很多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佔全,樣樣都不肯損失。

我認為落實到個人物質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他說得很清楚,生存、溫飽是物質方面的,發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質生活沒有基本保證之前是談不上精神的發展。

但是你基本的物質權利得到保證了,那就應該考慮如何設計、安排自己今後的一生,併為此做好準備。

如果你一門心思去追求物質也可以,但你就不要想精神方面要怎麼樣。將物質要求作為人生的主要追求,那你精神方面一定有損失,這是肯定的。

我對自己也有設計:第一,我的物質生活水平要在中等,最好要在中上水平。但具備了這樣一些基本的生存條件以後,就不能有過高的物質要求,因為我要求我的精神生活是第一流的。有所得必有所失,這不是阿Q精神。

另外在學習上,必須要潛下來,我一再跟學生說:“要沉潛下來”。“沉”就是沉靜下來,“潛”就是潛入進去,潛到最深處,潛入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的最深處。要沉潛,而且要十年,就是說要從長遠的發展著眼,不要被一時一地的東西誘惑。

我覺得很多大學生都面臨很多誘惑,還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剛入學的時候非常興奮,充滿種種幻想。

一年級的時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級就覺得自己失去目標了,沒意思了。看看周圍同學不斷有人去經商,去賺錢,羨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羨慕得不得了,所以受環境的影響變得越來越懶惰。

現在大學生的致命弱點就是懶惰。有的人非常熱心地做社會工作,我不反對做社會工作,但有人目的性極強,過早地把精力分散了,就無法沉下來,缺少長遠的眼光,追求一時一地的成功。

同學們要記住你現在是人生的準備階段,還不是參與現實,還不是賺錢的時候。當然你做勤工儉學是必要的,也是應該提倡的,但是你不能在大學期間只忙於賺錢,要不然以後你會後悔的。

因為你一生之中只有這四年是獨立自由的,只有權利而沒有義務的,賺錢以後有的時間賺。這四年你不抓緊時間,不好好讀書,受種種誘惑,圖一時之利,放棄了長遠的追求,底子打不好,以後是要吃大虧的,會悔之莫及。

今後的社會是一個競爭極其激烈的社會,是一個發展極其迅速的社會。在這種發展迅速、變化極快、知識更新極快的社會,你要不斷地變動自己的工作,這就靠你們的真本事。這樣,你才會適應這個迅疾萬變的社會。

“沉潛十年”就是這個意思。現在不要急著去表現自己,急忙去參與各種事。沉下來,十年後你再聽我說話,這才是好漢!

因此,你必須有定力,不管周圍怎麼樣,不管同寢室的人怎麼樣,人各有志,不管別人怎麼做生意,不管別人在幹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就是要紮紮實實地把底子打好。

要著眼於自己的長遠發展,著眼於自己的、也是國際、民族的長遠利益,紮紮實實,不為周圍環境所動,埋頭讀書,思考人生、中國以及世界的根本問題,就這樣沉潛十年。

從整個國家來說,也需要這樣一代人。沉潛十年,這是我對大家最大、最誠懇的希望。

在沉潛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問題要注意。讀書特別是讀經典著作的時候,會面臨兩個難關:第一,面對經典你進不進得去。

所謂進不進得去是講兩個障礙,第一就是文字關。現在中文系許多學生古文都讀不通了,標點都不會點了,那你還談什麼進去,這就是文字關。

還有更難的,中國的文化是講感悟、講緣分的。你讀得滾瓜爛熟卻不一定悟得到,找不到它的底蘊,體會不到它的神韻,也就無緣。

進去以後更難的就是出來的問題,因為東西方傳統文化都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博大精深。在你沒讀懂的時候你可以對它指指點點,你讀得越懂就越佩服它,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樣,你就被他俘虜了,跳不出來了;這樣,你就失去了自我,還不如不進去的好。


大學四年應當如何度過,才算不辜負?


讀書之樂:以嬰兒的眼睛去發現

話又說回來,讀書是不是就只是苦呢?如果只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那我在這裡號召大家吃苦就不講道德了。

世上真正的學術,特別是具有創造性的學術研究是非常愉快的。現在我講學術的另外一個方面。這話要從我讀中學時說起。

我是南師大附中的學生,我的經驗現在在南師大附中還很有影響,我們學校的同學老師到現在還記得我的經驗。

我也向大家介紹一下,我說:“學習好的關鍵原因是有興趣,要把每一課當作精神享受,當作精神探險。我每次上課之前都懷著很大期待感、好奇心。”這一點其實說到了學習的本質。

學習的動力就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當時只是一箇中學生朦朧的直感,後來才體會到這背後有很深的哲理。作為人的我和周圍的世界是一種認知的關係。

世界是無限豐富的,我已經掌握的知識是有限的,還有無數的未知世界在等著我去了解。而我自己認識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

基於這樣一種生命個體和你周圍世界的認知關係,就產生了對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只有這種期待和好奇才能產生學習探險的熱忱和衝動。這種好奇心是一切創造性的學習研究的原動力。

讀書是常讀常新的。我讀魯迅的書有無數次了,但是每一次閱讀,每一次研究都有新的發現。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你得永遠保持新鮮感和好奇心才能保持永遠的快樂——這是會讀書與不會讀書,真讀書與假讀書的一個考驗。

我也在不斷地探討這個問題,後來還是從北大的一個老教授、一位詩人——林庚先生那裡找到了答案。林庚先生上的最後一堂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林庚先生的絕唱。

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系裡讓我組織退休的老教授來上最後一堂課。當時我去請林先生講課時,他就非常興奮,整整準備了一個月,不斷換題目,不斷調整內容,力求完美。

他那天上課是我終生難忘的,他穿著一身黃色衣服,黃皮鞋,一站在那兒,當時就把大家鎮住了。然後他開口講詩,說“詩的本質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發現世界新的美。”

然後他講了一首我們非常熟悉的唐詩,講得如痴如醉,我們聽得也如痴如醉。這堂課上完了我扶他走,走出教室門口就走不動了。

回到家裡就大病一場,他是拿他生命的最後一搏來上這堂課的,所以就成了絕唱。他自身以及他的課都成了美的化身,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是極高的教學境界。

林庚先生的一個觀點就是要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來看世界,發現世界新的美。

我想起美國作家梭羅在他的《瓦爾登湖》裡提出的一個很深刻的概念:“黎明的感覺”。黎明的感覺,就是我們中國古代所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每一天都是新的,這時你就會不斷地有新的發現,新的感覺,有新的生命誕生的感覺。重新觀察一切,重新感受一切,重新發現一切,使你自己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一種嬰兒狀態,長期保持下去,就有一顆赤子之心。人類一切具有創造性的大科學家,其實都是赤子。

今天講大學之大,大在哪裡?就在於它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裡?就在於他們有一顆赤子之心,因而具有無窮的創造力。這正如沈從文所說:“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們有星斗般的文章,又有赤子之心。


大學四年應當如何度過,才算不辜負?


兩層理想:永遠活出生命的詩意與尊嚴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難,怎麼能夠一輩子保持赤子之心?這是人生最大的難題。在這方面我想談談我個人的經驗。

人生道路絕對是坎坷的,會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這些外在的黑暗都會轉化為內在的黑暗、內心的黑暗。外在壓力大了以後,你就會覺得絕望,覺得人生無意義,這就是內在的黑暗。所以你要不斷面對並戰勝這兩方面的黑暗,就必須喚醒你內心的光明。

我為什麼前面強調打好底子?如果你在大學期間沒有打好光明的底子,當你遇到外在黑暗和內在黑暗的時候,你心裡的光明喚不出來,那你就會被黑暗壓跨。

我每當遇到外在壓力的時候,總是為自己設計一些富有創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在這一過程中抵禦外在和內在的黑暗。

壓力越大,書讀得越多,寫東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機都是這樣度過的。

我經常講,我們對大環境無能為力,但是可以自己創造小環境的。我講具體一點。我大學畢業以後被分到貴州安順,現在看是旅遊勝地了,但當時是很荒涼的。

我被分到安順的一個衛生學校教語文。我印象很深,一進課堂就看到講臺前面放了一個大骷髏頭標本。衛生學校的學生對語文課程根本不重視,我講課沒人聽。對我來說,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個挫折、一個坎坷。我當時想考研究生,想跳出來,人家不讓我考。

這個時候怎麼辦?我面臨一個如何堅持自己理想的考驗。我就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一個成語:狡兔三窟。

我給自己先設了兩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現實的理想,就是現實條件已經具備,只要我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所以我當時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成為這個學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且進一步,我還希望成為這個地區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於是我走到學生中去,搬到學生的宿舍裡,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和學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讀書,一起寫東西。我全身心投入給學生上課,課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種滿足。人總要有一種成功感,如果沒有成功感,就很難堅持。

我當時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讓考,所以我從現實當中,從學生那裡得到了回報,我覺得我生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也很有詩意。我還寫了無數的詩,紅色的本子寫紅色的詩,綠色的本子寫綠色的詩。

我堅持用嬰兒的眼睛去看貴州大自然,所以還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夠發現人類的美、孩子的美、學生的美、自然的美。也許旁邊人看見我感覺並不神聖,但是我感覺神聖就行了。

我後來果然成為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慢慢地在地區也很有名,我的周圍團結了一大批年輕人,一直到今天,我還和他們保持聯繫,那裡成了我的一個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僅有這一目標,人很容易滿足,還得有一個理想的目標。理想目標就是現實條件還不具備,需要長期的等待和努力準備才能實現的目標。

我當時下定決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魯迅,要走到北大的講臺上去向年輕人講我的魯迅觀。

有這樣一個努力目標,就使我一邊和孩子們在一起,一邊用大量的業餘時間來讀書,魯迅的著作不知讀了多少遍,寫了很多很多研究魯迅的筆記、論文。

文革結束以後,我拿了近一百萬字的文章去報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魯迅研究方面有一點成就,跟我在貴州安順打基礎很有關係。

但是這個等待是漫長的,我整整等了十八年!我一九六零年到貴州,二十一歲,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三十九歲,才獲得考研究生的機會。

那一次機會對我來說是最後一次,是最後一班車,而且當我知道可以報考的時候,只剩下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準備的時候,連起碼的書都沒有。

當時我並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個研究生,卻有八百人報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

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訴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終於實現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講我的魯迅。

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當初沒有抓住機會,沒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還在貴州安順或者貴陽教語文,但我仍不會後悔。

如果在中學或是大學教語文的話,我可能沒有今天這樣的發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發揮,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教師,我還是能在教學工作中,就像幾十年前一樣獲得我的樂趣,獲得我的價值。

我覺得我的經驗可能對大家有一點啟示,就是你必須給自己設置兩個目標,一個是現實目標,沒有現實目標,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堅持下來。

所以一個人的選擇是重要的,更可貴的是有堅持下來的恆心,有定力。這十八年有多少誘惑,多少壓力,不管怎樣,認定了就要這麼做。

我就是把這樣的經驗帶到我進入北大之後的幾十年生命歷程之中。一個人的生命、生活必須有目標感,只有大目標、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於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標、大抱負轉化為具體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實現的目標。

最後,送給大家八個字:沉潛、創造、酣暢、自由。這也是我對演講的主題——“大學之大”的理解。

我覺得“大學之為大”,就在於首先它有一個廣闊的生存空間。所謂大學就是在這樣一個大的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裡面,活躍著這樣一批沉潛的生命,創造的生命,酣暢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

以這樣的生命狀態作為底,在將來就可能為自己創造一個大生命,這樣的人多了,就有可能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以至為整個世界,開創出一個大的生命境界:這就是“大學之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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