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郝姨嫁給我爸那年，我8歲，弟弟5歲。
而她，還帶著一個6歲的女兒。
這樣的重組家庭，很不被看好。
奶奶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她覺得一個女人願意給兩個孩子當後媽，擺明了沒安好心，肯定是為了騙我爸的錢。
但，敵不過爸爸的堅持。
02
進門那天，鄰居嬸嬸把我們姐弟推到郝姨面前，指著她手上的紅包說：“快叫媽，叫了就可以拿紅包。”
弟弟看著紅包兩眼發光，忙不迭地喊了聲：“媽。”
我卻怎麼也叫不出那個字。
嬸嬸又推了我一下，催促我快叫，我小聲說：“我媽早就死了。”
郝姨有些尷尬，摸著我的頭說：“沒事，今天你們都有紅包。”
我和弟弟拿了紅包跑到一邊，弟弟問我：“姐，是新媽媽漂亮，還是我們自己的媽媽漂亮？”
我努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媽媽的樣子。
03
媽媽是自殺走的，那會我剛記事。
沒人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說她精神有問題。
印象裡，媽媽沉默寡言，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小時候，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經常發現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流淚。
我問她為什麼哭？她總說，媽媽沒哭，媽媽就是睡不著。
長大後，當我被抑鬱症折磨得整晚失眠時，突然意識到，媽媽應該就是抑鬱症患者。
只不過，那會很少有人懂這個病，更沒有人能幫她。
媽媽去世那晚，我發高燒到40度，迷迷糊糊中聽到奶奶哭著說：“可憐的娃啊，以後你們就沒娘了。”
從那以後，我特別害怕生病，尤其是發燒，我覺得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而這，也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後印象。
04
爸爸和郝姨結婚那晚，我半夜又發起了高燒。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爸爸說，小孩子發燒很正常，不用緊張。
郝姨把我抱起來，說：“這麼燙，不去醫院怎麼行，家裡又沒有退燒藥。”
我一下就哭了。
她安慰我：“陳陳乖，不要怕，我們一會就到醫院了。”
05
那天，郝姨在醫院守了我一整夜。
有好幾次，我剛睜開眼動一動，她就馬上驚醒，問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搖搖頭，又開始哭，郝姨嚇壞了，連忙把值班醫生喊過來，給我做檢查。
我哭，並不是因為哪裡難受，而是太久太久沒被人這麼關心過，還適應不了這樣的呵護。
我不知道她對我的好，是初來乍到的表演，還是發自內心的關愛。
06
自從郝姨來了，從前冰冷破碎的家，越來越溫暖。
我們有乾淨的衣服穿，一日三餐準時準點。
但奶奶提醒我們，十個後媽九個壞，時間久了，她肯定會偏心自己的孩子。
我和弟弟成了矛盾綜合體，既想親近她，可又設置了心理防線。
我們默默觀察，揣測著她的言行有沒有厚此薄彼。
07
我的心理防線很快坍塌了，因為我親眼看她為弟弟操碎了心。
重男輕女的奶奶怕後媽虐待弟弟，時常偷偷給他錢。
有了錢，弟弟開始跟同學去網吧打遊戲。
有一次，弟弟又逃學去網吧，被老師叫了家長。
郝姨這才知道，弟弟放學時常晚歸，都是去網吧了。
那天，她一路跟著弟弟進了網吧，吼了老闆一頓：“我兒子還未成年，你這不是在害人嗎？”
誰知，弟弟並不領情，大聲喊：“你又不是我親媽，憑什麼管我？”
郝姨看著弟弟，手舉起來，又放下去。
弟弟踢打撕咬著不肯跟她回家。
沒辦法，郝姨就找來一根繩子，讓人幫忙把弟弟綁了回來。
弟弟哭了一路，而她也被人議論了一路。
回到家，郝姨讓弟弟認錯，他卻叫囂著讓她滾。
郝姨氣哭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進去時，看到她雙眼紅腫，還在擦眼淚。
08
那是我第一次見郝姨哭，她心裡應該很委屈吧。
我爸是包工頭，長年累月在外工作，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家。
她帶著仨孩子，裡裡外外全靠自己，最難最累的時候，她沒哭過。
可現在，因為弟弟，她哭了。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說：“軍軍還小，不懂事，他說什麼你都別聽，你就是我們的媽媽。”
那年我十五歲，第一次開口叫她媽。
郝姨愣住了，抱著我，哭得更兇了，眼淚流了我一臉。
09
睡覺前，我教育弟弟：“你太不懂事了，她對咱們多好啊，你還這麼氣她。”
弟弟和我大吵了一架，在他眼裡，我是叛徒，背叛了奶奶。
自那之後，弟弟更加叛逆，打架、逃學，怎麼學壞怎麼來。
我幾次想給爸爸打電話告狀，可郝姨不讓。
她說：“你爸在外地，知道了只會著急上火，也解決不了問題，慢慢來吧。”
自幼喪母的我，在那語氣裡，感覺到了母愛的耐力。
是的，只有媽媽，才能做到這樣的不厭不棄不離。
可是，弟弟變本加厲，終於惹出禍端，他打傷同學，學校要開除他。
郝姨帶著弟弟找同學家長道歉，找校長懇求給他一次機會。
她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說都是自己管教不嚴的錯。
最後，她居然給那個家長跪下了：“都是當父母的，求你們給孩子一次機會。”
弟弟縱然乖戾，還是在郝姨那黃金一跪後，結束了他漫長的叛逆期。
從那以後，弟弟收斂了很多，也開始知道好好學習。
10
家有三個兒女，郝姨的心註定是操不完的。
好不容易收服弟弟，我又開始給她添堵。
高中畢業，我和男友約好，一起報外地的大學。
填志願的時候，郝姨極力反對。
她說：“陳陳，你已經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標是好事，但一個女孩子，離家那麼遠，我和你爸都不放心。”
那時，我正值青春叛逆期，為了愛情，可以與全世界為敵，說什麼也要和男友一起。
郝姨見無法說服我，偷偷去學校把我的志願改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後，我氣極了，嚷著要離家出走。
妹妹來勸我，說媽媽都是為了我好。
我憤怒地說：“她是你媽，不是我媽。”
這句話正好被推門而入的郝姨聽到。
我們同時愣住了。
11
為了表達憤慨，那個暑假，我跑到市裡麥當勞做兼職，不肯回家。
郝姨的電話和短信一個接一個，我一律不接不回，一副要和她斷絕關係的架勢。
直到快開學時，爸爸回來給我送學費，他找到我，說起與郝姨的事。
他們是為了孩子才走到一起的。
爸爸負責掙錢養家，郝姨在家養育孩子。
爸爸說：“陳陳，你長大了，有些事情，也不瞞你了，你妹也不是你媽親生的，這些年，她把你們三個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你那些話，太傷她心了。”
12
我這才知道，郝姨和前夫結婚後一直沒孩子。
有一次，他們去醫院，撿到了剛出生便被遺棄的妹妹，她當即決定，收養這個孩子。
前夫意外去世後，婆家人以郝姨沒生孩子為由，逼走了她。
而爸爸呢，在媽媽走後，也見了幾個相親對象，別人一聽他帶著倆孩子，就黃了，稍稍有點意思的，也會提各種要求，讓他把兒子或者女兒送走。
爸爸沒有同意，直到遇見了郝姨。
13
第一次見面，郝姨直奔主題：“你要相信我，就把兒女放心交給我。”
他們是抱著搭夥過日子的心態走到一起的，領證前，約定對彼此的子女好。
爸爸還把他們各自寫的保證書拿給我看。
白紙黑字上，簽著他們倆的大名：陳先進和郝少芬。
爸爸說：“別跟你媽慪氣了，她是捨不得你走遠，這兩個月，你不理她，她都快急出病了，回去看看吧。”
我嘴上不說，可爸爸前腳剛走，我就哭成了傻瓜。
其實，我早就原諒她了，只是心裡堵著一口氣，這口氣叫——她不是我親媽。
但也只有拿我當親生女兒的郝姨，才能做出擅改我志願這樣霸道的事情。
14
開學前，我終於回了家。
郝姨見到我，非常高興，但她什麼也沒說，轉身鑽進廚房，給我張羅好吃的。
那天的餐桌上，全是我愛吃的菜。
妹妹故意說她偏心。
郝姨說：“你姐兩個月沒在家吃飯了，我不偏心她，偏心誰？”
聽著她的話，我的眼淚流進了碗裡。
晚上，我悄悄送給她一條絲巾，那是我用兼職掙的錢買的。
郝姨特別開心，一邊怪我亂花錢，一邊把絲巾繫到脖子上。
15
第二天一早，她繫著絲巾出門，逢人就說：“這是我大丫頭送的，好看吧。”
看著她四處炫耀的樣子，我和妹妹笑出了聲。
妹妹告訴我，我離家後，郝姨每次吃飯，提起筷子就嘆氣。
妹妹說：“媽就怕你在外面吃不好。”
我一邊說她真傻，一邊和妹妹嘀咕：“咱倆將來都要嫁人，如果都嫁遠了，媽還不得愁死。”
郝姨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們身後。
她笑著說：“我才捨不得讓你們遠嫁呢。”
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和妹妹連忙點頭。
16
可我到底還是失言了。
大學畢業後，我談了個男朋友，遼寧人。
剛開始，他承諾留在南京，可後來，工作一直不順，便有了回老家的打算。
而我，再次戀愛腦上身，辭了職，要跟他一起走。
郝姨愁得吃不好睡不好，她當初和前夫就是遠嫁，嫁過來之後，受盡了婆家的氣。
她勸我：“陳陳啊，我嫁給你爸後，才有回孃家的機會，每次回去，都要哭一場。”
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畢竟年代不同了，再說，我又不是現在就結婚。
郝姨見無法說服我，竟然和爸爸一起，偷偷去了遼寧，打探男友家的情況。
她還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要是在那邊過得不好，就回來，咱們家現在條件好了，我和你爸能養你。”
看著郝姨不捨的樣子，我竟然有些後悔，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前有愛情，後有親情，如此前著村後著店的人生，我底氣十足。
17
然而，到了遼寧後，我和男友的感情並沒有因此升溫。
我們矛盾越來越多，經常為瑣事吵架。
最嚴重的一次，男友竟然動手打了我，而我，連個療傷的地方都沒有。
這種情況下，我患上了抑鬱症，整夜失眠，甚至想到了死。
可想到郝姨，想到爸爸，想到江蘇的老家，我就狠不下心。
是郝姨先覺察出我不對勁。
她一天給我打無數個電話。
她說：“陳陳，你要是有心事就和媽說，你都半個月沒發朋友圈了，媽想你。”
我一直忍著，不敢說實話。
18
直到生日那天，我收到家人在網上訂的蛋糕，終於沒忍住，嚎啕大哭。
我給郝姨打電話，告訴她，我想家了。
說完，我匆匆掛斷，生怕她聽到我的哭聲。
兩天後，郝姨和爸爸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要接我回家。
男友和他爸媽說什麼都不肯放人。
郝姨拉起我的手，放了狠話：“我帶我女兒回家，誰要敢攔著，老孃和他拼命。”
19
回到家，我像變了一個人，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每天鬱鬱寡歡。
我聽到爸爸和郝姨說：“這孩子，怎麼變得跟她親媽一樣了。”
郝姨果斷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診斷是中度抑鬱。
爸爸說，拿到診斷結果後，郝姨在洗手間狠狠哭了一場，說她當初就應該拿根繩子把我綁在身邊。
治療的日子，郝姨一直陪著我。
男友提著禮物來我家求原諒，她抄起掃帚將他趕了出去。
她說：“你把我女兒害成這樣，還有臉來，滾！”
鄰居們背地裡嚼舌頭，說我和親媽一樣，精神有問題。
這話傳到郝姨耳朵裡，她大罵她們是文盲，什麼都不懂。
這些都是我痊癒後，妹妹告訴我的。
她說：“姐，媽為了給你治病，都要把自己整成專家了，她對我和弟弟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們一定要多陪陪你姐。”
而這些，郝姨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用自己的方式帶我走出黑暗。
20
再後來，我結婚了，嫁給了高中時的初戀男友，婆家到孃家不到十分鐘的車程。
郝姨比誰都開心，爸爸笑她當初棒打鴛鴦，郝姨卻說這才是緣分。
結婚前一晚，郝姨對我說：“陳陳啊，我當初真怕你嫁遠了，想到一年見不著你幾次，心裡就揪得疼。”
那一刻，我才深深明白，當媽的心，有多麼強大，也就有多麼脆弱。
人說，為母則剛。
而她，為了我們，活成了金剛。
21
郝姨這輩子沒有親生子女，她至今沒有告訴妹妹，她是抱養的。
但郝姨不知道，早在她嫁給爸爸那年，妹妹偷聽大人說話，就知道了身世。
妹妹說：“不是親生的又有什麼關係，她永遠是我最愛的媽媽。”
對我和弟弟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我們一家人各自守護著這個秘密。
一個讓我們想一次，心裡就會那麼疼，也那麼暖的秘密。
我們都曾支離破碎，我們又終完整無缺。
這一切，只因遇到她，遇到愛。
22
有一次，爸爸和我們開玩笑，說如果他跟郝姨離婚，我們跟誰？
我們三兄妹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跟我媽！”
爸爸裝作吃醋，但臉上卻笑開了花。
他們這對搭夥過日子的半路夫妻，二十多年相處下來，感情愈來愈濃厚。
而我們，雖然和郝姨沒有血緣關係，但她就是我們的親媽。
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的家。
她的愛值得我們用一輩子來回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