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老解放”

父親的“老解放”

文 /張衛鋒

寫在前面:時光如梭,歲月匆匆。不知不覺,清明節悄然而至。年過半百,見過了一些人,經歷了一些事,走過了人生一個又一個關口。驀然回首,彷彿自己還是燈火闌珊處那個翩翩少年,不捨得繼續往前走卻拗不過命運的齒輪,不如用粗略文字把過往那些值得珍惜和懷念的人或事變成永恆。

父親的“老解放”

我平時不常看電視,即便看了,也只關注一些新聞、體育之類的節目。今年疫情期間,在家時間多了,不知不覺對追劇產生了興趣。

《國家孩子》就是其中之一。它講述了上世紀60年代,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夫主席受周總理委託,收養來自上海三千多名孤兒的感人故事。劇中人物形象鮮明、畫面遼闊、場景動人、情節曲折、樸實無華。草原人民用博大的胸懷和甘甜的乳汁養育著一個個心靈受傷的孩子,全劇體現出一種大愛無疆家國情懷和民族大團結高尚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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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有這樣一段情節:滿都拉校長去旗裡(市裡)為兒子謝若水介紹對象後,搭坐一輛解放牌汽車返回嘎查(行政村),就是這輛解放牌汽車深深地吸引了我。它是那樣熟悉而親切,軍綠顏色,長長的車鼻子,還有車頭兩側那“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的字樣。這一切勾起了我對父親的回憶。因為自打我有記憶起,父親就開著這樣一輛解放牌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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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總愛聽父親講那過去的事。

父親排行老三,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因為家境貧寒,他完小隻上了兩年就輟學了,被過繼給同村一戶人家。可是,那家人對他並不怎麼好,挑水、劈柴的髒活累活兒全讓他幹,晚上還只能睡柴房。後來爺爺看到父親實在可憐,不忍心讓自己的兒子繼續受苦,就咬著牙把父親接回了家。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毛主席發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號召,全國上下熱烈擁護,年輕人報名參軍的熱情格外高漲。但剛解放那陣子,少數人把參軍與解放前國民黨“抓壯丁”混為一談。因此,家境好一點或者家裡男孩少的,都不願意送孩子參軍。只有那些家裡男孩子多的貧寒子弟才願意去參軍。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參了軍,那年他17歲。他和千千萬萬個熱血青年一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投身到火熱的抗美援朝戰爭中去,父親也因此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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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名汽車兵,在部隊不僅學會了開車,還參加了文化課學習班。他寫的一手好字,還喜歡畫畫。記憶中,他畫的公雞形象逼真,畫的雄鷹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1953年7月,朝鮮戰爭結束,父親騎著高頭大馬,胸前別個大紅花,穿著軍裝光榮復原。那時候,父親可神氣了,鄉親們送來大白蒸饃、紅棗和核桃等慰問品歡迎他凱旋,場面十分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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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原後的父親一直待在家裡。兩年後的一天,他的戰友——大荔縣雙泉鎮西莊村張萬倉叔叔騎著自行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來到家裡,說是省上招募抗美援朝汽車兵。於是,他倆一起成為時名陝西省汽車運輸一大隊的職工。後來,父親和他這位戰友一直保持著甚為密切的來往。據父親說,他們省汽車運輸一大隊分為6個小分隊,每個分隊大概有60多輛汽車,他在6分隊。父親那輛車的車牌號我已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車是全木車廂,載重量4噸,車的後幫用白漆噴著很醒目的車牌大號:24—×××××,24是當時陝西省的代號。但他們單位內部的車牌小號我至今還記得,是噴在車兩側門子上,上邊是“陝西省汽車運輸一大隊”的拱形字樣;中間是一個“方向盤”圓形圖樣;下邊橫向噴著:1—06—335。“1”代表一大隊,“06”是6分隊的意思,“335”是全單位第335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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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父親的影響,童年時代的我特別崇拜他。喜歡他的職業,喜歡他的汽車,更以有這樣一位父親而自豪。父親的形象和父親的汽車充滿了我童年世界,就連平常玩耍都在追隨和模仿他。

上世紀70年代,孩子們的玩具幾乎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比如,女孩玩的沙包、皮筋;男孩玩的彈弓、鐵環碼子、木頭手槍等等。而我最喜歡和小夥伴們一起玩“開汽車”。“開汽車”是用磚頭塊鑿成汽車的樣子,在土堆上開出崎嶇不平的“盤山公路”,然後用手一邊推著磚頭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進,嘴裡一邊“嘟、嘟、嘟”地發出車叫聲。小夥伴們各自“開”著自己的“汽車”,在土堆上盡情地玩耍,儘管都已成“土人”,但那種快樂與成就感至今難忘。

那時候,我曾無數次模仿父親開車的動作,以至於上小學四五年級就學會了開車。開車時,因為年齡小、個頭低,儘管屁股已坐在駕駛室座椅前沿上,把脖子伸的老長老長,卻只能看到車頭的一小部分。每次父親開車回家,臨走時,我總要纏著他讓我把車開到村口,然後自己再走著回來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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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父親在離老家不遠的地方執行運輸任務,就會繞道回家歇息一兩晚上。此時家裡也會變得十分熱鬧,父親的發小們紛紛來到家裡,抽菸喝茶,問這問那,海闊天空地聊著。這時,他停在門外的汽車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也會趁著大人們正聊的帶勁,偷偷取下父親別在後腰上的大串鑰匙,打開車門,和小夥伴們沿高高、上低低,盡情地玩耍。但駕駛室方向盤的位置卻始終是我的專座,我模仿父親開車,時而轉動方向,時而踩離合器和油門,時而扳動變速桿,忙得不亦樂乎。

每當父親開車回來,倘若恰逢鄰村放電影,父親發小中的好事者總會提出讓他開車拉著鄉親們去看電影,而他每次都會欣然答應。每到此時,我特別高興,因為我開車的機會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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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76年的一個傍晚,父親準備拉著鄉親們去2公里以外的村子看電影,我當然沒有放過這次開車的機會。那部電影是朝鮮影片《火車司機的兒子》,講述了朝鮮戰爭時期在敵後鐵路線上,父子兩代人為祖國解放事業和敵人展開生死鬥爭,最終完成破壞敵人鐵路運輸線的光榮任務。自從看了那部電影之後,村裡鄉親們都開玩笑地說我是“汽車司機的兒子”。當時的我別提多高興了,母親看到小小年紀的我就學會了開車,總是把“老子英雄兒好漢”掛在嘴邊。在小汽車作為一種交通工具而普遍存在的今天,開車已經成為基本技能。但在那落後的年代,會開車的確令人羨慕。

那時候,我最盼望的一件事是暑假。因為假期就可以和母親一起去父親單位住上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印象最深的是那場有驚無險的地震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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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76年夏天,唐山剛剛發生大地震,全國各地處在緊張的防震狀態。有一天晚上,我和母親正躺在父親單位職工大樓4樓宿舍的床上,突然感覺頭暈、噁心,屋子裡的燈泡也在不停地晃悠。正當我們驚慌失措時,父親從外邊跑進來說是地震了,讓趕快下樓上車。當我們跑到停車場時,我看到所有司機都在往各自的車上跑。微弱的燈光下,只見偌大的停車場上,360多輛解放牌汽車齊刷刷地停了十幾排。我問父親,“我們這是去哪兒?”,他說,“你們坐好就行了,不要多說話”。後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看見父親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位置,雙手緊握方向盤。我又問,“我們到底要去哪裡?”。父親指著單位敞開的大門說,“一旦地震形勢惡化,我們要聽從命令,及時撤離,保護國家財產安全”。那個晚上,幾百輛汽車黑壓壓地停著,一眼望不到頭,最前面那幾輛依次停在大門口,嚴陣以待。一整晚上,父親和母親一夜都未閤眼。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那場面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後來,每逢暑假,我總會纏著母親要去父親那裡,母親拗不過我,便會陪我去父親單位待上一段時間。每次父親執行短途運輸任務,我和母親就陪伴在他身邊。當然,為了公平起見,有時候我們姊妹4個也輪換著去。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平常人家是很少出遠門的。在村裡,許多人活了大半輩子了,連縣城也沒去過,更別提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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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和母親跟隨父親去了省城周邊幾乎所有地方,經歷了我人生中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見識了秦嶺山脈重巒疊嶂、山勢險峻的巍峨雄姿;第一次領略了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和直插雲霄的懸崖峭壁;第一次看到那清澈見底的潺潺小溪和成群結隊歡快遊過的小魚兒;第一次感受到那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和雲霧繚繞的人間仙境。不知多少次,父親載著我們穿梭於崇山峻嶺之中,馳騁在崎嶇不平的公路上,看著路邊的小樹被一個個拋在身後,母親不止一次地發出“大汽車就是美”的感慨,我的心裡也是美滋滋的。從那時候起,我覺得父親就是我們家的天,他的解放牌汽車是我最喜歡的車,長大後一定要做一個像父親那樣開大汽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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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做事心細、喜歡乾淨、愛惜車輛的習慣在全單位有目共睹。印象中,他的車後尾部經常懸掛著一個用車輪內胎自制的水桶,不管有多忙有多累,一有空他就去擦車。無論是出車前、收車後,還是在途中小河邊、飯館大樹旁,經常能看到他提水擦洗車的身影,所以父親的車永遠是那麼幹淨整潔、光亮如新。而且在當時,父親的駕駛技術也小有名氣。每年單位組織節油能手、安全行車標兵評選活動,他都榜上有名。那時候,社會上還沒有專門培訓駕駛員的學校,像他們這種大型汽車運輸單位,一般都是採取以老帶新、以強幫弱的方式培訓駕駛員,教練員也是在單位內部優秀駕駛員中產生,父親便是其中之一,並且多次獲得過優秀教練員光榮稱號。

1982年,我已經在鄰村的初級中學上初二了。有一天,一位同學喊住我,說我的父母親來了,在學校門口等我。我一個箭步衝出校門,見到了久別的父親。父親還是原來的樣子,臉龐消瘦,皮膚黝黑,只是沒有見到那輛綠色解放牌汽車,展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輛卡其色嶄新的車。父親看到我跑出來,微笑著揮揮手,示意讓我上車。他說,那輛解放牌汽車淘汰了,這輛車叫“東風”牌車,比那輛車好用多了。父親還特意開了一段路程,讓我感受他這輛新車如何如何好。一路上,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多話。說這輛東風牌汽車是液壓方向,特別輕巧;變速箱帶有同步器,變速桿特別輕便好用;還說過車輛視線良好、電子打火、載重量大、省油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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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父親第二次開車來學校的時候,我已經上高二了,那年是1985年。也是同學喊我去的,照樣是父親和母親一起來,還是在學校門口。有所不同的是我和幾個同學一塊去了。父親遞給我一塊嶄新的“蝴蝶牌”手錶,說是120塊錢吶,讓我愛惜點。我當時高興極了,簡直愛不釋手。我知道,這塊表可要花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夠呢,而且學校一千多名學生也沒有幾個帶手錶的同學。其實,這麼貴重的物品,我並沒有主動向父親要過。也許,他覺得我已經長大,也該擁有成人應該有的物件了吧。記得父親和母親臨走的時候,我還開了大概兩公里路程的車,和我一塊去的那幾個同學站在車廂裡,雙手抓著車護欄,頭髮被風吹的老高。隨後,我們幾個同學走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有說有笑,十分高興。同學們都羨慕我竟然會開汽車,還讓他們過了坐汽車的癮,我當時那種愉悅心情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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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冬天,父親回來了。除了他每次攜帶的那個拉鎖大提包,還有一個大棕箱子和打包的被褥。父親說他退休了,屬於病退,那年他52歲。我知道父親患有比較嚴重的高血壓病,也許他太累了。從此,父親離開了單位,離開了陪伴他三十多年的解放牌汽車,一切迴歸原點。

父親的一生,戎馬生涯,保家衛國;坎坷曲折,四處奔波;英俊整潔,簡單平淡。他憑著那份執著和敬業,開著他那輛解放牌汽車,跑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去過“雲、貴、川”,翻過“六盤山”,安全行車幾百萬公里,一次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各項運輸任務。其中的艱難險阻和酸甜苦辣,也許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夠體會到。他常年漂泊,四海為家,用辛勤的汗水和那個年代微薄的工資支撐著我們這個家。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空間,解放牌汽車只是那個年代的產物,如今早已成為古董甚至瀕臨絕跡。然而,在我心目中,父親那輛解放牌汽車早已成為他的化身,他將永久地珍藏在我心中那片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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