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分析

《簡愛》分析


譯本序

一八四七年十月,英國出版了一本署名為柯勒·貝爾寫的長篇小說:《簡·愛》。作品的出現引起了轟動。當時已經馳名文壇的薩克雷在寫給出版這本書的出版公司編輯的信上說:“《簡·愛》使我非常感動,非常喜愛。請代我向作者致意和道謝,她的小說是我能花好多天來讀的第一本英國小說。”《西敏寺評論》評介本書說:“肯定是這一季度的最佳小說……值得仔仔細細地讀第二遍。”同時也有些評論文章攻擊這部作品,例如《每季評論》就說它“趣味低劣”,還指出“正是在滋養了憲章運動的那種思想情緒的推動下才寫出了《簡·愛》這樣的書”。

但是讚歎也好,反對也好,誰也不知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柯勒·貝爾是什麼人。一時議論紛紛,柯勒·貝爾是男是女?大部分評論家說,這是一部女人寫的作品,因為這樣的小說只有女人才寫得出來。可是有人說寫得太坦率,不可能出自女人的手筆。薩克雷在上面提到的那封信上說:“它是一個女人寫的,但是她是誰呢?”

這個謎一直到第二年夏天作者和她的妹妹安妮到了倫敦,才給解開。這位柯勒·貝爾原來是一個個兒矮小、其貌不揚的鄉下姑娘。

這個鄉下姑娘的真實姓名是夏洛蒂·勃朗特。

勃朗特一家出了三位女作家,夏洛蒂和她的兩個妹妹艾米莉和安妮,成為英國文學史上的佳話。

夏洛蒂的父親是英國北部約克郡哈沃斯的一個聖公會窮牧師,這位窮牧師是劍橋聖約翰學院的畢業生,學識淵博,他親自教子女讀書,給他們講故事,指導他們看書報雜誌,這些都給孩子們以很大的影響。

夏洛蒂十五歲的時候進伍勒小姐在鹿頭辦的學校讀書,幾年以後,她為了掙點錢給她的弟弟妹妹上學,又到了這個學校當教師。伍勒小姐成了夏洛蒂終生的好友。

夏洛蒂一面教書,一面仍積極地寫作。一八三六年十二月,她把自己寫的幾首詩寄給當時著名的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不料卻碰了個大釘子。這個大詩人在給她的回信中竟說:文學不是婦女的事業;在英國沒有女作家的地位,又說她沒有特出的才能。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他認為沒有特出才能的夏洛蒂·勃朗特十年以後會成為轟動英國文壇的作家。

夏洛蒂離開伍勒小姐的學校以後,在一八三九年和一八四一年兩次到有錢人家當家庭教師。家庭教師在當時是受歧視的職業,夏洛蒂感到屈辱,孤獨,曾在一封給艾米莉的信上寫道:“私人教師除了在她該乾的勞累的活兒這一方面以外,是沒有存在意義的,根本不被當作活的、有理性的人看待。”她痛恨和憎惡家庭教師這個行當,兩次都只工作了幾個月就離開了。但是這段經歷給《簡·愛》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素材。

家境不好,她們又不願離開家去謀出路,就想到自己辦一所學校,這樣大家就能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了。她們的母親去世後,姨媽來她們家照料家務,她手頭有一點積蓄,就幫助夏洛蒂和艾米莉到布魯塞爾學法語,好讓她們在計劃中的學校裡擔任法語教師。

她們在布魯塞爾進了貢斯當丹·埃熱夫婦辦的學校。埃熱先生是一個優秀的教師。他讓她們閱讀了大量法國文學名著,幫助她們分析作品的優缺點,並讓她們比較各個作家對同一類人物的描述。這對她們後來的寫作也有很大影響。可是姨媽病危,兩姐妹不得不趕回英國。後來夏洛蒂又回到這所學校做了一個時期的教師。夏洛蒂對埃熱產生了微妙的感情。埃熱先生聰明,富有才智,但容易激動,在《簡·愛》中的羅切斯特身上可以看見他的影子。這種絕望的愛情給夏洛蒂帶來很大的痛苦。以後她不但在《簡·愛》中生動地反映了她的這種感情,而且在一八五三年出版的《維萊特》裡,也描述了這段經歷。

生活對於夏洛蒂一家仍舊是十分嚴峻的。惟一的一個弟弟由於環境的刺激,養成酗酒的惡習,失去了工作,成了家庭的負擔。夏洛蒂想和妹妹們辦學校,可是印了招生廣告,卻沒有人來報名。她想到寫作也許是一條出路。一八四五年秋季,有一天,她偶然看到艾米莉寫的一本詩集,深深地受到了感動。她打算和兩個妹妹合出一本詩集。她們動用了死去的姨媽給她們的遺產做印刷費用。書在一八四六年印出來了,用了三個假名字:柯勒·貝爾,埃利斯·貝爾,阿克頓·貝爾。儘管詩寫得很美,卻沒有引起注意,只賣掉了兩本。這時夏洛蒂已經三十歲了。

可是,這本詩集的出版卻鼓舞了她們創作的情緒,書印出來了,總是一件大事。於是三姐妹都埋頭寫起小說來。就在那一年,安妮寫成了《艾格妮絲·格雷》,艾米莉寫成了《呼嘯山莊》,夏洛蒂寫成了《教師》。前兩部都被出版商接受了,《教師》卻給退回。夏洛蒂沒有灰心,她開始寫《簡·愛》。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很多都是她早已經從生活中經歷過或者是熟悉的。甚至發瘋的妻子這一段故事也是她在伍勒小姐的學校裡聽說過的。這樣,夏洛蒂花了一年時間以相當快的進度寫好了《簡·愛》,出版商懷著驚喜的心情接受了這部小說,審稿人通宵不眠審讀稿件。兩個月以後,書就出版了;而《艾格妮絲·格雷》和《呼嘯山莊》直到《簡·愛》出版後方才出版。

這三部小說為三姐妹帶來了極大的榮譽,三姐妹幾乎同時出版了三部著名的小說,這在世界文壇上也是少有的事。

事業上的成功給全家帶來了歡樂,但是弟弟勃蘭威爾,這個有才華的青年,由於沒有固定工作,生活放蕩,得了不可救藥的病,一八四八年九月間終於去世了。三個月之後,艾米莉也因為肺結核去世。夏洛蒂擔心惟一的妹妹安妮也會染上肺結核病,可是事情偏偏就是這樣發生了。安妮拖延了五個月,也離開了人間。她臨終時知道姐姐可能經受不住這個打擊,因此最後的一句話便是:“勇敢些,夏洛蒂。”

夏洛蒂如今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寫作,才能忘卻生活的悲哀。她寫了《謝利》,這是她的另一部重要作品。《謝利》於一八四九年八月寫完,十月立即出版,獲得巨大的成功。她去倫敦,遇到薩克雷。她曾把《簡·愛》第二版獻給她所敬愛、同時也深深關懷她的這位作家。她待在倫敦的幾年中,認識了不少文學界的名流,其中有著名的蓋斯凱爾夫人。後來蓋斯凱爾夫人為她寫了一本傳記,忠實而生動地記錄了夏洛蒂的一生。

夏洛蒂年輕時在愛情方面一直是不美滿的,幾次有人向她求婚,她都沒有答應。直到一八五二年底,三十六歲的時候,她父親的副牧師亞瑟·貝爾·科爾拉斯向她求婚。她漸漸發現他真正愛著她,便說服了不贊成這件婚事的老父,終於在一八五四年六月,兩人結了婚。遲來的愛情讓她享受到了生活的樂趣,婚後的日子很幸福。她在照顧丈夫和父親之餘,還寫了小說《愛瑪》的開頭幾章。可是好景不常,只過了六個月,她就生了病,在病床上痛苦了幾個月,於一八五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不幸離開了人間。

勃朗特一家六個姐妹兄弟沒有一個活滿四十歲。這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也是英國文壇的巨大損失。

《簡·愛》是夏洛蒂的代表作。

《簡·愛》所以成為英國文學史上一部有顯著地位的小說,成為世界聞名的一部小說,是因為它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敢於反抗、敢於爭取自由和平等地位的婦女形象。

夏洛蒂寫作《簡·愛》的時候,英國資產階級政府為了分裂工人運動,表面上採取了某些改革的措施。比如通過了女工實行十小時工作制的法案,但是婦女在社會上的地位並沒有改善,並沒有獲得平等的權利;即使是經歷了三次高潮的憲章運動,吸引了成百萬的工人和勞動群眾參加爭取自身權利的鬥爭,也沒有能提出男女平等問題,夏洛蒂通過一個孤女一生的故事,反映了當時英國婦女的悲慘處境,也反映了婦女擺脫男子的壓迫和歧視的要求,這在英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創舉,難怪它的出現在當時的社會上引起了那樣強烈的反響。

小說一開始,第一章,年幼的簡·愛就和欺侮她的表哥約翰發生了衝突,驕橫殘暴的約翰把表妹簡·愛看做丫頭一樣,可是簡·愛不畏強暴,和他扭打起來,當然,結果是簡·愛吃了虧,關進了紅屋子。一個瘦弱的女孩以她的勇敢的表現立即吸引了讀者。狠狠地回擊,第一個對象是約翰。接下來是她的以恩人自居的冷酷無情的舅媽裡德太太。在第四章裡,簡·愛和裡德太太發生了爭吵,裡德太太以為憑她的地位可以嚇倒這個外甥女,可是恰恰相反,簡·愛一針見血地罵她:“別人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可是你壞,你狠心。”(30頁)裡德太太居然也覺得害怕了。簡·愛在舅媽家的生活在全書中只佔四章,作者一生中也沒有這方面直接的感受,但是她用這一段交代簡·愛童年生活的情節讓我們初步看到了簡·愛性格中的反抗的特點,我們沿著這一個方向,可以看到作者怎樣一步步地展現簡·愛的精神面貌。

離開舅媽家到全書結束,簡·愛的經歷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在勞渥德學校,在桑菲爾德,在聖約翰家。最主要的一段是在桑菲爾德。

勞渥德學校一段確實是全書中揭露性很強的一部分。在這個學校裡孩子們受凍捱餓,還要遭到捱打、罰站、剪頭髮等凌辱。伙食是惡劣的,生活環境不合衛生,結果是斑疹傷寒奪去了好些孤兒的生命。作者強烈地批判了這種披著宗教外衣殘害兒童的教育制度。她特別塑造了布洛克爾赫斯特這樣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形象,他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是殺害海倫·彭斯的兇手,他標榜懲罰肉體以拯救靈魂,實際上卻剋扣經費,中飽私囊。夏洛蒂滿懷悲憤的心情描寫了海倫·彭斯的悲慘命運,這樣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孩竟成了勞渥德學校的犧牲品。作者曾進過這類的慈善學校,可是小說顯然以那個學校為原型而又添加了英國當時其他類似的學校的情況,因此它就顯得更為集中,更為生動。

當然,簡·愛正式登上社會這個大舞臺是到了桑菲爾德以後。

桑菲爾德對簡·愛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來到這個府邸做一名家庭教師,她知道這是一個處於什麼地位和身份的工作。她戰戰兢兢,採取的是防衛的姿態。初次和羅切斯特見面,她顯示了不亢不卑的態度。在對羅切斯特還不瞭解的時候,她保持了一貫的反抗精神。但是她漸漸地發覺羅切斯特和她思想上在許多方面有共鳴之處。雖然羅切斯特比她年紀大,人又長得不漂亮,簡·愛還是深深地愛上了他。而羅切斯特,從簡·愛的談吐舉止,看到這樣一個身材瘦小並無動人姿色的家庭女教師具有一種不平凡的氣質,他感到“知音難求”,決心娶簡·愛為妻。他們兩人相互試探,相互吸引。書中兩人好幾次的對話,有些讀者可能感到海闊天空,比較玄妙,其實正是兩個人心靈逐步接近的記錄。

簡·愛重視的是“友好坦率”,並不是萬貫的家財和烜赫的門第。羅切斯特把她放在平等的地位,這符合她的反抗的性格,因此她覺得滿意。當她以為羅切斯特要娶英格拉姆,而又想把她留在桑菲爾德的時候,她怒氣衝衝地說:“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器嗎?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我現在跟你說話,並不是通過習俗、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肉體——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就像兩個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239頁)簡·愛有自己的尊嚴,她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這一段話不啻是她的宣言。在愛情上簡·愛的感情是熾烈的,可是卻絲毫沒有忘記平等的要求。羅切斯特滿足了她的這種要求,所以她才同意做他的妻子。

在簡·愛從桑菲爾德出走以前的十幾章裡,故事情節一波三折,這裡不一一談它。只是羅切斯特舉行宴會一場,應該一提。這一場,既是貴族社會的太太小姐對寒酸的家庭女教師的示威,同時也是具有強烈的自尊心的家庭女教師對上流社會的挑戰。陣勢擺開,我們開始時可能為簡·愛捏一把汗,她鬥不鬥得過有財有勢、美貌迷人的英格拉姆小姐呢?在這裡,夏洛蒂·勃朗特通過她筆下的人物發洩了自己長期以來對貴族社會的不滿,並且用簡·愛得到勝利這樣一個結局對上流社會進行了嘲笑和報復。

如果事情一帆風順,簡·愛成了稱心如意的桑菲爾德女主人,皆大歡喜,那末,她的反抗的性格恐怕要打一個很大的折扣了。夏洛蒂之所以是一個傑出的作家,就是她不以簡·愛和羅切斯特在教堂的婚禮作為全書結局,而是奇峰突起,出現了梅森的干涉。儘管前面提到的瘋女人的來歷和行動早已成了讀者心中的謎,但是我們還是很難想到梅森的阻攔會起這麼大的作用。於是,幸福立時成了泡影。

簡·愛毅然離開桑菲爾德。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心裡只有一個願望:離開桑菲爾德,因為她在這個地方受到了欺騙和侮辱。不愁吃穿的簡·愛一下子成了飢寒交迫的乞丐,悽風苦雨,茫茫荒原,弱小的簡·愛受盡折磨。好心的讀者也許會為簡·愛惋惜,為什麼她不在桑菲爾德待下去,而要一走了之,結果幾乎餓死道旁。確實,簡·愛三天的流浪生活,其悲苦可能遠遠超過童年時在勞渥德的遭遇。可是,我們應該重視作者安排的這段情節。留在桑菲爾德,簡·愛不可能依舊做她的家庭教師,勢必落到羅切斯特的情婦的可卑地位。是忍辱偷生還是維護個人的尊嚴,這當中沒有選擇的餘地。簡·愛勇敢地跨出桑菲爾德的大門,衝破世俗的樊籠,令人敬佩。第二十八章文字不長,我們卻可以把它看做對簡·愛的一曲最美的讚歌!

簡·愛的反抗精神至此發展到了頂點。

簡·愛在和聖約翰的交往中,自然也閃現了她性格中的不平凡的光彩。可是在全書的這一部分中,她的鋒芒沒有以前那樣突出了。聖約翰冷酷自私,他以上帝的使者自居,口口聲聲說去印度傳教是他的天職,還以上帝的意旨為藉口強迫簡·愛嫁給他,和他同去印度。簡·愛拒絕了他的求婚,認為這種殉道太可怕,因為她不愛他,認為他也不愛她,他要娶她,只不過因為他認為她可以成為一個合適的傳教士的妻子,我們自然贊同簡·愛的這一行動。然而,簡·愛雖然一開始拒絕他的要求,但是卻始終讚賞他獻身宗教的精神,表示做妻子不行,做助手可以。後來在這個“正人君子”的宗教力量的感召下,她甚至對他說,只要能相信是上帝的意旨,就可以嫁給他。這和以前的那個嚮往幸福自由的簡·愛的形象就出現了距離。我們心目中一個憤世嫉俗的、勇敢的婦女突然變成了忠順馴服的女信徒。只是到最後,作者用了羅切斯特的超自然的呼喚:“簡!

簡!簡!”才促使簡·愛下決心反抗聖約翰。作者也許用這個情節來再一次印證簡·愛對自己性格的剖析:“在跟和我自己的性格相反的獨斷嚴酷的性格打交道的時候,在絕對服從和堅決反抗之間,我一生中從來不知道有什麼折衷的辦法。我總是忠實地絕對服從,一直到爆發,變為堅決反抗為止”。(383頁)但是遺憾的是,作者這樣的安排實在難以令人信服,而且不能不說是大大減少了簡·愛作為反抗者的光輝。

夏洛蒂在寫《簡·愛》的時候,對她的兩個妹妹說:“我要寫一個女主角給你們看,她和我是同樣地貌不驚人和身材矮小,然而她卻要和你們所寫的任何一個女主角同樣能引起讀者的興趣。”簡·愛長相平常,一無所有,她之所以光彩奪目,就因為她的不同尋常的氣質,她的豐富的感情世界。像簡·愛這樣的小資產階級婦女的出路在哪裡的問題,夏洛蒂以前的一些英國作家也曾經做過他們的小說的題材,但是他們沒有寫出過一個像簡·愛這樣的人物。簡·愛是以一個新型的女性的姿態出現在讀者眼前的。

自然,簡·愛走的是一條個人奮鬥的道路,她想到的只是自己怎樣在社會上獲得一個平等的地位,她並沒有考慮到婦女解放這樣的大事,當然她更沒有做到與廣大的人民群眾在一起奮鬥。而且我們也不必對簡·愛提出這樣不切實際的要求。但是如果說簡·愛完全是一個只顧自己的個人主義者,也是不公正的。她不是這樣說過嗎:“說人們應該對平靜感到滿足,這是徒然的;人們總得有行動;即使找不到行動,也得創造行動。千百萬人被註定了要處在比我的更加死氣沉沉的困境中,千百萬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眾生中,除了政治反叛以外,還掀起了多少其他的反叛。女人一般被認為是極其安靜的,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樣的感覺;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需要運用她們的才能,需要有一個努力的場地;她們受到過於嚴峻的束縛、過於絕對的停滯,會感到痛苦,……”(101頁)夏洛蒂不會沒有想到在英國還

有許多婦女在受苦,處於悲慘的地位。夏洛蒂雖然住在遠離倫敦的鄉間,但對當時英國社會並非毫無認識。她在《簡·愛》中提出了婦女地位的問題並不是偶然的,正是這點,使她成為十九世紀英國出色的小說家。

但是,夏洛蒂沒有能力來解決男女平等以及婦女解放等等問題,她能做的就是為簡·愛的命運佈置了一個突然的轉變,用這個轉變來使簡·愛達到了她所苦心追求的那個目的。

作為讀者,當然都希望簡·愛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希望她能和羅切斯特結婚,但是讀者可能都不會預料到簡·愛會飛來橫財,財主叔叔死了,給她留下兩萬鎊的遺產,這不但讓她還了聖約翰兄妹的人情債,而且讓她在經濟上揚眉吐氣,成了財主小姐,於是她得意洋洋地回到桑菲爾德去。夏洛蒂嫌這樣的安排還不夠痛快,又造出瘋女人火燒桑菲爾德,墜樓身亡,羅切斯特燒傷,雙目失明,莊園毀了,羅切斯特也窮了等等情節。最後,簡·愛和羅切斯特終於成了夫婦。這樣,現在的簡·愛不是當初憑精神力量吸引了羅切斯特,贏得了羅切斯特的愛情的那個簡·愛了。只有財主小姐才能和羅切斯特結婚,偏偏這個羅切斯特也不是當年那個威風十足、家產百萬的羅切斯特了。羅切斯特佔了下風,反過來簡·愛成了他感情上和物質上的恩人。簡·愛進入了她本來敵視的貴族資產階級的行列,和壓迫她的社會秩序作了妥協。簡·愛苦盡甘來,有情人終成眷屬,讀者心理上可能多少得到一點兒安慰,但是全書的現實主義的力量卻削弱了。這個結尾不能不說是蛇足。

譯 者

一九八〇年一月

謹以此書

獻 給

威·梅·薩克雷先生

作 者

第三版前記

我利用《簡·愛》第三版給我提供的機會,再向讀者說一句話,說明我之能稱得上小說家僅僅是靠這一部作品。因此,如果把另一些小說說成出於我的手筆,那就是把一種榮譽放到了一個不應得到它的地方,從而使應該得到榮譽的地方卻得不到它。

這個說明將用來糾正已造成的錯誤[1],並且防止將來的錯誤。

柯勒·貝爾

一八四八年四月十三日

【註釋】

[1]夏洛蒂·勃朗特1847年出版《簡·愛》時用筆名柯勒·貝爾。讀者紛紛猜測作者是誰。她的大妹妹艾米莉1847年出版《呼嘯山莊》時用筆名埃利斯·貝爾,她的小妹妹安妮1847年出版《艾格妮絲·格雷》時用筆名阿克頓·貝爾。有人誤認為柯勒、埃利斯和阿克頓是同一個人,都是《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因此夏洛蒂在這裡說要糾正已造成的錯誤。


《簡·愛》第一版不必寫序,因此我沒有寫;這第二版需要幾句致謝的話和零碎的評論。

我應該向三方面表示感謝。

感謝讀者,用寬容的耳朵傾聽了一個樸實平凡的故事。

感謝報界,用真誠的讚許為一個默默無聞的進取者敞開了公正的園地。

感謝我的出版商,用他們的機智、他們的精力、他們的求實觀念和坦率的慷慨為一個未經推薦的無名作者提供了幫助。

對我來說,報界和讀者只是模糊的人物,我只得用模糊的話來感謝他們;可是我的幾位出版商卻是明確的;一些寬大的評論家也是明確的,他們鼓勵我,只有寬宏大量的人們才懂得那樣鼓勵一個在掙扎中的陌生人。對於他們,即,對於我的出版商和卓越的評論家,我誠摯地說:先生們,我由衷地感謝你們。

在這樣向幫助過我、贊成過我的人致謝以後,我要轉向另一類人,就我所知,這類人人數雖少,但也不能因此就忽略過去。我是指少數畏首畏尾或者吹毛求疵的人,他們懷疑《簡·愛》這類作品的傾向。在他們眼裡,凡是不平常的事都是錯誤的;他們的耳朵在針對偏執——罪惡之母——的每一個抗議中都覺察出一種對虔信——上帝在人間的攝政王——的凌辱。我要向這些懷疑者指出一些明顯的區別;我要提醒他們一些簡單的真理。

習俗不等於道德。偽善不等於宗教。攻擊前者不等於襲擊後者。揭去法利賽人[1]臉上的假面具不等於向荊冠[2]舉起不敬的手。

這些事情和行為是完全相反的;它們之間的懸殊正如善惡之間的懸殊一般。人們過於經常地把它們混淆起來;它們不應該混淆;表面現象不能誤認為真相;狹隘的世人的說教,只能使少數人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卻不應該用來代替拯救世界的基督的教義。我再重複一遍,這之間是有不同的;在它們之間醒目而清晰地劃一條分界線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壞事。

世人也許不喜歡看到這些概念被分開,因為已經習慣於把它們混淆起來,覺得把外表的虛飾當作真正的價值、讓刷白的牆壁證明潔淨的神龕是方便的。世人也許憎恨那個敢於探究和暴露、敢於颳去鍍金展現下面劣質金屬、敢於進入墳墓揭示裡面的屍骸的人,可是,恨儘管恨,世人還是受惠於他。

亞哈不喜歡米該雅[3],因為米該雅對他作預言從不說吉語,單說兇言;也許他更喜歡基拿拿的愛諂媚的兒子[4];但是亞哈如果停止聽奉承而聽聽忠告,他倒可能逃過一場流血的慘死。

在我們自己這個時代,有這麼一個人,他的話不是說出來去取悅嬌嫩的耳朵;我認為他應該站在社會上的大人物之前,就像音拉的兒子應該站在猶大和以色列諸王之前一樣;他說出的真理同音拉的兒子的一樣深刻,他的力量同音拉的兒子的一樣像先知、一樣強大,他的神態同音拉的兒子的一樣無畏和大膽。寫《名利場》的那位諷刺家[5]在崇高的地位中受到讚揚嗎?我鬧不清;不過,我認為,被他投射諷刺的燃燒劑、被他照射譴責的電光的那些人,如果其中有幾個能及時接受他的警告,那他們和他們的子孫也許還可以逃脫致命的基列的拉末。

我為什麼提到這個人呢?讀者啊,我提到他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比他同代人所承認的更為深刻、更為獨特的智者;因為我把他看做當代第一位社會改革家,看做要匡正時弊的工作者的首領;我認為評論他的作品的人還沒有找到適合於他的比喻,沒有找到恰如其分地刻畫他的才能的言語。他們說他像菲爾丁[6];他們談論他的才智、幽默和詼諧能力。他之近似菲爾丁,猶如老鷹之近似禿鷲;菲爾丁會撲向腐屍,而薩克雷卻從不如此。他的才智是傑出的,他的幽默是迷人的,但是兩者與他嚴肅的天才之間的關係,就像在夏雲邊上嬉戲的片片閃電與孕育在雲中可以致死的帶電火花之間的關係。最後,我提到薩克雷先生,是因為我把這第二版的《簡·愛》奉獻給他——如果他願意接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獻禮的話。

柯勒·貝爾[7]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註釋】

[1]法利賽人,古代猶太教一個派別的成員,《聖經》中稱他們為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2]荊冠,據《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7章第29節,耶穌釘上十字架以前,被戴上用荊棘編的冠冕,受到戲弄。

[3]《聖經·舊約》《列王紀上》第22章第8節,以色列王亞哈說:“還有一個人,是音拉的兒子米該雅,我們可以託他求問耶和華,只是我恨他,因為他指著我所說的預言,不說吉語,單說兇言。”

[4]據《聖經·舊約》《列王紀上》第22章,亞哈要去攻打基列的拉末,召集四百先知詢問可否去攻打。基拿拿的兒子西底家說:“可以上基列的拉末去,必然得勝,因為耶和華必將那城交在王的手中。”米該雅告訴亞哈,耶和華派西底家來引誘亞哈上基列的拉末去陣亡。後亞哈在拉末中箭流血死去。

[5]指英國作家薩克雷(1811—1863)。他擅長用諷刺筆法勾勒英國社會的面貌。長篇小說《名利場》是他的代表作。書中尖銳諷刺貴族資產階級的貪婪自私和愚昧無知。

[6]菲爾丁(1707—1754),英國小說家。先後寫了《堂吉訶德在英國》等二十五部政治諷刺喜劇。所寫長篇小說《湯姆·瓊斯》等,尖刻諷刺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

[7]柯勒·貝爾,夏洛蒂·勃朗特發表這部作品時用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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