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有個小說《揹帶短褲》。
裡頭有位阿姨,跟自家先生也是老夫老妻了。一次外出旅行時,因為某個契機,忽然意識到自己多憎恨自己的先生,而先前並不自知。
於是果斷離婚了,毫無徵兆,讓家人大為不解。
這種隱藏已久、越藏越深的憎恨,日常生活中出現,很容易讓人犯疑:“都沒見他們感情怎麼糟糕,怎麼就這呀那個了?”
然而,其實,大多數關係一旦破裂,那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如果覺得突兀,只能說是先前演技太好,忍耐太強。明明名存實亡著,還是在給彼此留體面。
這麼說有些殘忍,但大多數有時候了的感情,都隱藏著這樣的真相:
蹺蹺板一頭,是雙方的絲縷羈絆:感情、年月、經濟、子女、社會關係及其他因素。
蹺蹺板一頭,是雙方的負面情感:厭倦、煩悶、忍耐、委屈、對自在的渴望,等等。
在蹺蹺板翻掉之前,一切都還維持著平和。越是失衡前的瞬間,看去越平和。
而這種平和,其實已經危機四伏了。
每一對最後鬧掰的感情,都很容易鬧到不可收拾。曾經的親愛之人,最後反目成仇。
無他,只因為在鬧掰之前,彼此已經積累了太多怨恨不滿。
真到關係斷裂,感情破、子女散、經濟斷、沒有社會關係了,那就只剩下忍耐已久的不滿了。
我聽朋友聊過一個切身案例。他年少時的女朋友跟他鬧掰前夕,格外殷勤,特別客氣,他還頗為得意。
所以最後掰時,措手不及。
很多年後,大家能坐下來聊往事時,已經是前女友的那位說了段話,大概意思:
真正的情侶,是把彼此當自己人的。
一旦開始客氣了,就得警惕。那要麼是相敬如賓,要麼是開始生疏了。
對她而言則是,她最後想挽回一下那段感情,想讓他意識到自己的不滿——許多性格內斂的人都是如此,越是心裡帶火,越是客氣,希望對方能意識到——但他並不知道。
這回光返照的最後溫存破裂時,就什麼都不剩了。
塞翁失馬地想一想,我那位朋友之後也算是有眼力見了:至少,他開始聽得懂女生的反話了。現在每當他現任太太開始客氣地冷淡時,他也懂得小心翼翼問一句:
“我又做錯啥啦?”
當然,感情到這一步,就很辛苦了。我也不推薦這樣。
“愛自己勝過愛伴侶”,這是絕大多數男女的正常現象。人都是利己的,可以理解。
只是,懂得相處的,應該能意識到這點:
想一段關係長治久安,就得從兩個人的角度出發。
比較糟糕的情況是:為了博得對方的喜歡,於是有一方格外委屈自己,死咬著牙不叫苦。也許是指望對方能自己知道,也許是為感情委曲求全。
但所有的委屈都不太會消失,只會慢慢累積下去。
享受犧牲的人很少意識到自己在佔便宜,當然也有知道了但不以為意的。
麥當娜有首歌《Take a Bow》。裡頭她哀怨地問了句,“You take me for granted why o why?”
——你覺得我就是活該愛你的,為什麼呢?
因為世上的確沒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隱忍、識大體、懂得委曲求全,對許多人而言是種美德。
但這樣無法持久,至少無法健康地持久。久而久之,人都會壓抑成另一個樣子。
忍與不忍,各有各的理由。
張愛玲有個小說《鴻鸞喜》,裡頭婁先生事業有成,並不太看得起婁太太。但有兒有女,也就不折騰了。婁太太其實知道先生對自己的姿態,於是偶爾格外顯出潑勁來,破罐破摔,大概“反正我也做不了賢妻,就做個潑婦吧。”這種扭曲之態,偶爾會讓人厭倦。比如,婁太太看大家偽善地坐在一起,偶爾也會厭倦,厭倦大家看自己夫妻扮演好夫妻的樣子。
這樣的婚姻,到底有什麼樂趣呢?——恩愛那麼幾年,然後大家委曲求全地指望後來會改善。
其實哪有改善?只是累了,久了,麻木了而已。
話說從頭。
一段可以長治久安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該儘量敞亮。
沒有誰為誰單方面犧牲的事。大家說清楚。
兩方面都該意識到,自己可以為對方,為了這段關係而改變——反過來,一切“我就是要做我自己,絕對不會變”,這樣的人很可敬,但相處起來就可能很累了。
少瞎猜對方,也少讓對方瞎猜。擱檯面上說明白了,知道彼此的底線,才能長久。
《老友記》第一季Phoebe說過個梗:
“我奶奶和他男朋友在床上折騰唸叨了一夜……因為他倆總在確認彼此有沒有爽到,而且他們都耳背。”
我個人覺得最甜美的一個下半身段子。不止因為含蓄,還在於:
——老人家有年紀了,還能有慾望有精力,好。
——伴侶能彼此貼心到關懷彼此的感受,尤其好。
別忍耐,也別施虐。
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值得你或你的伴侶,做出扭曲自我的壓抑與犧牲。
別指望什麼犧牲久了能感動對方:
得勢者大多會變本加厲,覺得這都是自己應得的。
也別指望忍耐久了就會釋然:那更多是自己麻木了,痛苦壓抑在心底了。
久而久之,總還會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