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唐寅是明代名气很大的才子,在诗文方面,他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在绘画方面,他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为“吴门四家”。王鉴在《染香庵跋画》中称:“成、弘间,吴中翰墨甲天下,推名家者,惟文、沈、仇、唐诸公,为揜前绝后。”这四位大画家又被后世简称为“明四家”。


关于唐寅的绘画风格,后世有着不同的归类,有人说其面目属于南宗,也有人说是北宗,而关于吴门画派,董其昌在跋杜琼《南村别墅图》中称:“沈恒吉学画于杜东原,石田先生之画传于恒吉,东原已接陶南村,此吴门画派之岷源也。”从这个传承来看,吴门画派应属南宗,故清人徐沁在《明画录》中称:“南宗推王摩诘为祖,传而为张躁、荆、关、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郭忠恕、米氏父子、元四大家,明则沈周、唐寅、文征明辈,举凡以士气入雅者,皆归焉。”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孟蜀宫妓图》 故宫博物院藏


徐沁直接将唐寅归在了南宗,然而清钱杜在《松壶画忆》中则称:“勾金创于小李将军,继之音燕文贵、赵伯驹、刘松年诸人,以及明之唐子畏、仇十洲往往为之,然终非山水上品。”在这里,钱杜直接将唐寅列在了院体画派中,这显然是北宗。为什么会出现两种不同的说法?清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卷一中说:“云林、伯虎笔情墨趣,皆师荆、关而能变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气韵,伯虎参松雪之清华,其皴法虽似北宗,实得南宗之神髓者也。”


看来,唐寅在绘画的技法上具有北宗特有的笔墨,然而其整体画风却是南宗面貌。清王文治在评价唐寅的《云山图轴》时称:“唐居士画多用北宗,此幅独仿米家墨戏。而云烟出没之态,几与高尚书伯仲,贤者不可测,固如是耶。”由此也可说明,唐寅的绘画风格既有北宗也有南宗,这也是人们对唐寅画风产生不同归类的原因。


唐寅的画风兼具南北二宗,这应当与他的绘画老师周臣有很大关系。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专有一节名为“院体画之一派”,对于该派的情况,陈师曾在其专著中称:“此派属于南宋院体画之一派。明时属于此派者,有冷谦、周臣、唐寅、尤求、石锐、陈裸、陈言、沈昭、朱玉、张焕、沈硕诸人。此派之作家能作细丽之青绿山水,又善金碧界画、设色人物,如石锐为明代界画之高手。明末以降,南宗浸盛,院体画不为当世所赏,故往往不传。其用笔较浙派为细巧,往往有轻软幽雅之致,盖与吴派相同。”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墨梅轴》 故宫博物院藏


陈师曾在这里提到了周臣及其弟子唐寅都属于院体画派,而其解释称院体画的某些特征恰好与吴派相同。关于周臣的情况,陈师曾在文中说道:“周臣字舜卿,东邨其号也,吴人。画山水人物,峡深岚厚,古面奇妆,有苍苍之色。画法宋人,学马远。若与戴静庵并驱,则互有所长,未知其果孰先也;亦是院体中一高手。”


陈师曾明确地说,周臣乃是院体画笔法。那么唐寅拜周臣为师,当然也会显现出院体画的面貌。陈师曾也认为唐寅虽是周臣的弟子,但他的绘画技巧却远在其师之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出蓝表现?陈师曾在文中解释说:


唐子畏师周臣,而雅俗迥别。或问臣:“画何以俗?”曰:“只少唐生数千卷书耳。”唐子畏名寅,又字伯虎,自号六如,吴人。试应天府,录为第一。其学务穷研造化,奇趣时发,或寄于画。其画自宋李营邱、范宽、李唐、马、夏,以至元之赵子昂、王叔明、黄子久数大家,靡不研解。行笔极秀润,缜密而有韵度。董其昌云:“唐伯虎虽学李唏古,亦深于李伯时,故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由是观之,伯虎之画,其所师资甚博,不专守一家。远过其师者,又不独在艺能。后世东邨之名不及伯虎,正赖此数千卷书耳。知弟莫若师,盖有由也。


有人很直率地问周臣,为什么他的画作会有些俗,不如其弟子唐寅雅。周臣回答的也很坦诚,他说自己比唐寅少读了几千卷的书。然而关于周臣的这段话,在清王应奎的《柳南随笔》中有着另外的说法:“昔人谓唐子畏画师周臣,而雅俗迥别。或问:‘臣画何以俗?’曰:‘臣胸中只少唐生数十卷书耳。’余谓此论却未尽然。如吾邑乌目山人,彼胸中与周臣何异?而画却不俗。”在王应奎记载的这段对话中,唐寅读书的数量由数千卷变成了数十卷,以读书的多少来决定画风的雅俗,至少王应奎不认可,而后王应奎举出了王翚的例子,因为王翚也没有读那么多的书,但是画却不俗。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山路松声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陈师曾则认为,唐寅虽然拜周臣为师,但他同时研究了很多古代不同流派的作品,而后融会贯通,才呈现出自己的面目,最终成为远超其师的大画家。然而周臣在技法上的教授,还是在唐寅的画作中留下了痕迹。徐小虎在《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一书中记录下了王季迁对唐寅继承周臣笔法的看法:“他有双重个性。他的院体训练得自周臣,而在纸本上又画另一种不同的风格。”


就后世流传情况来看,唐寅的哪些画作有着院体画的风貌呢?王季迁明确地说:“其实唐寅的绢画几乎全是院体……而画在纸上的作品又是另一回事。”具体到唐寅继承了周臣的哪些笔法,王季迁说道;“第一,他学周臣学得很像,其次是他放弃了斧劈皴的用笔并延长它们,加上线条性,因此我们谈他的细笔画时都是画在纸上的作品。当这些画在绢上时大部分就倾向用斧劈皴,你偶尔也会发现用细线画的绢画……而内部的皴都是一连串长、细而平行的线,这就是他自己的面目和成就。”


唐寅确实是一位天才,他并非出身在世宦大家。祝允明在《唐子畏墓志铭》中写道:“其父广德,贾业而士行。”可见唐寅的父亲是生意人,具体做什么生意,祝允明未曾提到。而唐寅在给文征明的一封信中称:“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获奉吾卿周旋。”由此可知唐广德开了一家酒店,唐寅就出生在这样的氛围里。唐广德和天下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谋取功名光宗耀祖,故其一定要让儿子去上学读书。祝允明在《墓志铭》中写道:“将用子畏起家,致举业师教子畏,子畏不得违父旨。”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墓碑记碑亭


唐寅虽然聪明异常,但对读书却并不用心,黄鲁曾在《吴中故实记》中称其:“性则旷达不羁,补府学生,与张灵为友。赤立泮池中,以手击水相斗,谓之水战。”唐寅居然会跟朋友在学校前的泮池中打闹,可见十分顽皮,日子也过得很滋润。可惜其成年之后,家中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这些变故对唐寅的人生态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唐家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江兆申经过查证各种资料,最终得出了结果,他在《关于唐寅的研究》一文中写道:“综合以上材料,合理推断:唐寅在二十四岁(弘治癸丑,公元一四九三)深秋,死父亲,死妻子;二十五岁(弘治甲寅,公元一四九四)开春嫁妹,接着死母亲,和妹妹自杀。本来很热闹很融洽的一个家庭,转眼之间,凶连祸结,只剩下兄弟两人。”


发生这些事情之前,唐寅所在的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在其16岁时,他结识了世家子弟文征明,江兆申在《关于唐寅的研究》一文中写道:“成化乙巳(唐寅16岁),是年获交文征明。时征明父文林以过劝居乡,甚爱先生之才,故先生得日请益于坐隅。与文征明同交祝允明都穆,四人相与为友。识张灵。”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处在花园之中


文征明真是位不错的朋友,他的出身虽然与唐寅有很大不同,但他觉得唐寅很有才,于是给他介绍了一些不错的朋友,使得唐寅开阔眼界。这些朋友中包括了祝允明和都穆,然而与都穆的相识,却给唐寅带来了灭顶之灾。


认识祝允明,给唐寅的人生带来了转机。祝允明在《唐子畏墓志铭》中写道:“(子畏)幼读书,不识门外街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气。不或友一人,余访之再,亦不答。一旦,以诗二章投余,乘时之志铮然。余亦报以诗,劝其少加宏舒,言万物,转高转细,未闻华峰可建都聚,唯天极峻且无外,故为万物宗。子畏始肯可,久乃大契,”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文保牌


祝允明努力劝慰唐寅应当努力读书博取功名,那时的唐寅虽然也喜读书,但对科举却并不热衷,在祝允明的劝慰下,唐寅决定参加一回考试:“一日余谓曰,‘子欲成先志,当且事时业。若必从己愿,便可褫襕补襥,烧科册,今徒藉名泮庐,目不接其册子,则取舍奈何?’子畏曰:‘诺,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弗售,一掷之耳。’”


唐寅听从了祝允明的劝告,准备明年参加科考,他说自己努力地读书一年,就考一回,考上就算,若考不上他再也不参加了。于是在明弘治十一年,唐寅前去参加乡试,没想到一举夺魁成为了江南解元。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绿树成荫


唐寅参加的这场乡试,是受到了主考官的赏识,阎秀卿在《吴郡二科志》中记载:“洗马梁储校寅卷,叹曰:‘士固有若是奇者耶?解元在是矣!’”


这次的主考官乃是顺德人梁储,十分欣赏唐寅的才气,于是将唐寅的成绩列为第一名。梁储不但如此,还将唐寅推举给程敏政:“储事毕,归。尝从程詹事敏政饮。敏政方奉诏典会试,储执卮请曰:‘仆在南都,得可与来者,唐寅为最,且其人高才,此不足以毕其长,惟君卿奖异之。’敏政曰:‘吾固闻之,寅江南奇士也。’储更诣请寅三事曰:‘必得其文观。’储令寅具草上,三事皆敏捷。会储奉使南行,寅感激,持帛一端,诣敏政乞文饯。”


唐寅很感激梁储对自己的提携,待梁储返回南方时,唐寅特意求程敏政给梁储写了篇作品。但正是因为这件事,使他惹上了大麻烦。


唐寅考中举人后,与江南巨富徐经一同北上参加会试。他们进京之后,按照惯例,到处拜访当时的名人,除了去看望乡试主考官梁储,还去拜见了同乡前辈吴宽、王鏊,当然也要去拜会试主考官程敏政。接下来的考试很顺利,然而很快外面出现了传闻,有人说程敏政泄题给徐经和唐寅。给事中华昶听到这个传闻后,立即到皇帝那里参劾程敏政。尤侗在《明史拟稿》中说:“(寅)弘治戊午,举乡试第一,主考洗马梁储还朝,携其文示詹事程敏政,相与叹赏,逐招寅往还门下。储奉使,寅乞敏政文以饯。己未会试,敏政为考官,同舍生徐经以币交敏政家人,为给事华昶所参。词连寅,俱下狱。掠问无状,竟坐乞文事,论发浙藩为吏。”


唐寅:画法沉郁,风骨奇峭(上) 韦力撰

石牌坊


尤侗的这段记载比较简单,大意是徐经贿赂程敏政家人,由此而得到考题,结果却连累了唐寅。祝允明在《墓志铭》中也说唐寅是受了徐经的连累:“既入试,二场后,有仇富子者,抨于朝,言与主司有私,并连子畏。”袁袠在《唐伯虎集序》中也持这样的观点:“会试礼部,众拟伯虎复当首选,伯虎亦自负。江阴徐经者,通贿考官故尚书程公敏政家人,得其节目,以示伯虎,且倩代草文字。”


查《明孝宗实录》弘治十二年二月丁巳,户科给事中华昶的奏折,其所奏原文如下:


今年会试,臣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翰林学士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予初场未入,而《论语》题已传诵于外;二场未入而表题又传诵于外,三场未入而策之第三、四问又传诵于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题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此岂科目所宜有?盛世所宜容?臣待罪言职,有此风闻,愿陛下特敕礼部场中朱卷,凡经程敏政看者,许主考大学士李东阳与五经同考官重加翻阅,公为去取,俾天下士就试于京师者,咸知有司之公。


华昶的奏折明确地点到了徐经和唐寅的名字,并且说二人得到题目后曾向别人炫耀,或者拿着题目问别人应当如何来写答案,后面的说法显然难以成立,毕竟唐寅聪明异常,否则也不会轻易考得解元,更何况以常理来推,既然题目是徐经花钱买来的,私下告诉了唐寅,唐寅为什么还会跟别人炫耀呢?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吗?显然这种说法经不住推敲。


既然有人举报,皇帝下令彻查。程敏政当然否认这件事,因为程敏政准备录取的进士名单中并没有徐经和唐寅。徐经在被捕之后,先承认贿赂过程敏政的家人,后来又推翻了自己的所说,称是怕严刑拷打才胡乱承认。而皇上又派人复查此事,最终也未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判决的结果则是:“于是命敏政致仕,昶调南京太仆寺主簿,经、寅赎罪毕,送礼部奏处,皆黜充吏役。”(《明孝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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