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刚灰朴朴地发亮，虎儿的眼睛就睁开了。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一会，隔壁爸妈房里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屋后慈竹林里传出麻雀的咋咋声，和隔壁叔家的公鸡啼叫声。他轻轻地坐起来，慢慢地揭开身上的单被，慢慢的从枕头边摸着书包背在身上，掀开麻布蚊帐，很小心的下了床。他惦起脚尖慢慢的往外走，禁不住心里砰砰直跳，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来。他轻轻地出了门，又转身过来，小心翼翼的把双合门关拢。他贴着门缝听了听，屋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才长吁口气，向朦朦胧胧的东方看了一眼，跨下阶沿，踩着冷冷的院坝，往院外走去。
虎儿是一个十岁的小娃儿，黑黑的皮肤，胖墩墩的身材，头上的短发又黑又粗。他穿一件红色的破背心和黑色的短裤，他身上从左到右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两根煮熟了的包谷条子。那是昨晚上吃饭时，他趁爸爸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藏下来的。
七月的清晨，田野里漂浮着淡淡的雾气。紫蓝的天空，还有几颗淡淡的星星闪烁着，雨雀被公鸡的叫声和老人的咳嗽声惊醒，开始在树上“唏一一咿夫杏一一”地鸣唱起来。
太阳还没出来，空气是又清新又凉爽。石板路两边的野草上，地里变黄的包谷叶上，田里已封林的秧苗上，都挂满了水晶般的露珠。凉凉的露水滴落在他光着的小腿上，然后又像蛐蟮一样往下流淌。虽然是放了假的盛夏，但是清晨还是有些凉冷。为了使身上尽快暖和起来，他翻动着沾满泥水的小脚板，迎着东方渐渐亮起来的晨光，在田地间更快地穿行着。踏踏的脚步声，吓得路边的青蛙，急急忙忙的往两旁的秧田里纵跳，传来阵阵“扑通扑通”的声音，惹得路边院子里的几条狗，愤怒的吠叫起来。
东边很快变红的天空下，由北向南横亘着一座大山的身影一一仙女山，那就是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在他和大山之间，是一大片沟沟湾湾，包包梁梁的浅丘地带。沟沟湾湾里都是大的小的，一高一低的梯田。梯田里春夏是翠绿的秧苗，秋天是金黄的稻谷，冬天是白茫茫起皱纹的水面。包包梁梁是各种形状的坡地，从冬天到夏天，不是麦子就是包谷。
在水田里打水漂，在包谷林里藏猫猫，回数多了，也就觉得不新鲜，没有意思了。只有东方天空下的仙女山能永远吸引他，引起他长久不衰的兴趣。
自能认事起，他的眼睛里就有了仙女山；自能懂事起，他就对仙女山充满了兴趣。仙女山，光听听这名字就觉得十分稀奇，很了不起。这叫仙女山的大山也真是奇怪的很，山脉从北到南，沿着东方的天际走过去，那山脊不是像扁挑一样平平坦坦，就是如锯齿一般起起伏伏。可偏偏来到叫仙女山的这个地方，突然冒出一座山峰来，形状如人的头，似草帽的顶，却又都不像。
为什么要叫仙女山呢？叫这么漂亮这么好听的名字？咋不叫扁挑山锯齿山？虎儿想了很久，又猜了很久，还是搞不懂其中的原因，他觉得这太奇怪了，便忍不住去问爸爸。
“我咋个晓得？”爸爸说。
“爷爷，为啥仙女山叫仙女山？”
他去问爷爷。爷爷正坐在阶沿上的板凳上，背靠着壁子对着仙女山抽叶子烟。爷爷笑眯眯看着孙子，用手里的竹烟杆一指远处的天边问：“仙女山像啥子？”
他说像人脑壳，像草帽顶，见爷爷摇头，又猜道：“像街上店里好吃的包子？”
“你娃儿就晓得吃，有点像。”爷爷还是摇头。
“是不是像我妈妈的奶子？”他有些拿不准，歪着头问爷爷？
爷爷呵呵的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莫乱说，谨防你老子捶你的肉”爷爷点点头，“你猜对了。”
虎儿望着远处的仙女山，辩看了一阵，有些不服的问：“没有奶子嘴嘴呀，还是像店里的包子。”
“现在是没有嘴嘴，但是以前是有的。”爷爷嘴里吧嗒着竹烟杆，眼望着远处的大山，“你看，在应该有嘴嘴的地方，原来有一座大庙，那时候从远处看，仙女山那真像一个胀满奶水的奶子啊！后来寺庙垮塌了，现在看就不像了。”
经爷爷这么一说，他再望望仙女山，想一想，还真像妈妈的奶子。
“仙女山叫这名字，不光是为了山的形状，以前还有个说法呢。”
“爷爷，你快说，我要听龙门阵。”
爷爷的话，引起了虎儿更大的兴趣，他晃动着爷爷的膀子，催他快讲。
爷爷则不慌，吐出一口蓝篮的烟雾后，才不紧不慢的说：“我也是听老辈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从西方的牛奶尖山上过来一位仙女娘娘，她一脚踩在牛奶尖山顶上，另一脚就踩在仙女山腰的刀背梁上，再一步就上了山顶。仙女娘娘白天在山顶的庙里修行，夜晚就下山到我们这坝下来行善。给那些没吃的家里送粮食，给那些没穿的细娃儿送新衣裳。她晚上来，天不亮就回庙里了。第二天一开门，嗬，门边放着一口袋粮食，门框上挂着一套新衣裳，细娃儿有吃有穿，欢欢喜喜的像过年一样。
“真的呀？”
“你看，”爷爷用手里的竹烟杆一指仙女山，“山腰不是看得到一块灰朴朴的大石岩吗？那就是刀背梁，那石盘上至今还有仙女娘娘上山时踩下的脚印，你去了，会看得到的。”
“仙女娘娘为啥不给我送新衣裳呢？”他望着东边如黛的仙女山，又向往又遗憾地问。
爷爷止不住又呵呵地笑，摸了摸他的头说：“哪个叫你又懒又不听话了？你只要又听话又勤俭，仙女娘娘总有一天要给你送新衣裳来的。”
真是太好了，太有趣了，太神奇了。要是能马上到仙女山看看，看看那好看而又善良的仙女娘娘，再求她给一套新衣裳，那该有多好啊。“爷爷，快带我到仙女山去，我要看脚印，我要看仙女娘娘。”
“拜会仙女娘娘得讲缘分，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
“不，我要去，快带我去嘛。”他又摇晃着爷爷的膀子，催促着爷爷。
“从家里到山下的水龙溪有十里路，爬到山顶，又要十里路，太远了。爷爷老了，不能带你去了，今后长大了，你各人去。”
长大了哪得好多年？他巴不得马上就看到仙女娘娘。于是他急不可耐地跑去找爸爸，爸爸正忙着，不但不带他去，还喝斥他几句，‘啥子仙女山？你各人到一边去耍，把妹妹带好。”
无可奈何，他只有翘着嘴巴走开。
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爷爷也睡进土里头再不起来了。他上学了，虽然上课没有书，很多的时候也没有老师，上不上课也没人管，但他还是认得不少的字，也会背诵九九八十一的乘法口诀。
一年年的，他听了仙女山更多的传说，晓得了仙女山更多的事情。比如家里烧火做饭的煤炭，墨黑晶亮，小小的一块，却比一捆柴草更经燃烧，生出更亮更热的火苗来。神奇的煤炭，只有仙女山岩石里才生长有，而屋侧面的山包里却没有。
又有一回，他跟爸爸一起到周家公社去赶场，在街上看到一只象大鸡公一样的大鸟，身上的毛有多种颜色，闪闪发亮，又乖又好看。特别是长长的尾巴更好看，家里的红花大鸡公都没法跟它比。他打听到这是金鸡，只有在仙女山的密林深处才有。
啊啊，仙女山，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你真是太神奇了。他对仙女山的兴趣，一天比一天浓厚；他对仙女山的向往，一天天强烈。
他好多次梦到，在屋后的竹林下挖到了一大堆一大堆的煤炭；她好多次梦到骑上金鸡在蓝天飞翔；他好多次梦到一使劲，就跳上了仙女山的山顶上，像妈妈一样好看的仙女山娘娘，在那里向他招手微笑。他便向仙女娘娘跑去，可是跑啊跑，总也跑不到她身边去。一着急，梦醒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觉得自己非要到仙女山去一趟不可，但是他还没满十岁，还太小，还不是大人。他只得又去求爸爸带他去。
“你这娃儿真是，仙女山有啥看的？”
“不，我要去。”他又跟爸爸说好话，“你带我去一趟吧，我今后要听话，不讨嫌，你今后抽烟，我回回跟你点火。”
看着他那副又可怜又焦虑的模样，爸爸无可奈何地说，“生产队学大寨，连场都不让人赶了，我那能带你去呢？再说我和你妈妈也要做工分，供养你们。”爸爸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又安慰他说：“莫着急，等几年你长大了，各人去嘛。嗨，其实仙女山我也去过，除了树多外，真没啥看的。”
仙女山咋会没啥看的？他想这肯定是爸爸想阻止他去，让他在屋里带小妹妹才故意这样说的，故意扯谎哄他的。这是他更感到仙女山神秘莫测，愈发对仙女山神往不已。他他凭着一个乡下小孩的所知所识，成天幻想着仙女山的种种美妙，幻想着今后去时的种种奇遇来。不过实在没法，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满十岁，还得等，等长大了，不用哪个大人带，各人去。唉！人为啥不能想斑竹笋一样，几天时间就长的又高又大呢？
因为不能立即去仙女山实现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奇遇，他就只能远远的看看着自己的圣地，远远地注视着心中的偶像。只要天气晴朗，她就独自一人跑到屋侧面那个小山包上去，爬上那株高大的油桐树，抱住树干，坐在树枝桠上，呆呆地遥望着那神秘的仙女山。
仙女山真好看，一年四季看不厌。
春天，仙女山上的树木就长出了新的芽叶来，没落叶的山岭是墨绿的，才长出新叶的山峦是鹅黄的。还有一团团冰雪一样洁白的野樱花野梨花，一片片红彤彤的映山红。
夏天，仙女山周身透绿，就像满山遍野都是包谷苗。每当雷雨过后，整个山林闪闪发亮，阳光下同抹了油一般。一朵朵白云，一片片云雾在山腰盘旋，真如一群群大白鹅在绿水上浮动。
秋天，仙女山就更好看了。有的地方鲜黄得像油菜死，有的地方绯红，像谁把猪血泼在了山头上。还有的山林，红色的黄色的棕色的混在一起，就像一块大花布一样。
冬天，山顶有雪，仙女山就同爷爷一样，头上包着白帕子。落山的太阳光照上去，雪峰就红光闪耀，好看得说不出来。
他看得入迷，看得出神，看得发呆。他说不清日期，但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仙女山怎样由白变绿，由绿变花，由花变白的过程。他天天看，月月看，年复一年地看。他没感到看够了，看烦了。反而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神往，越看越恨自己为啥不快快长大。人为啥长得这样慢啊？
放暑假后的一天早晨，妈妈悄悄给他一个人一个煮好了的鸡蛋，说：“你吃了，平平安安，一滚就是一年。”
他才明白自己满十岁了。十岁了，在生产队就能同大人一道出工做活了，每做一天得三分。啊啊，我终于是大人了，多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终于可以去仙女山了，终于可以看到仙女娘娘，终于可以看到金鸡了。他激动兴奋得两手颤栗，心里怦怦直响。剩下的时间，他就盼着太阳快快下山，再快快地地从东边升起来。
到仙女山的路线，他早就默记在心里，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从家里到周家场边黄葛树垭口分路，顺着一条石板大路对直往东走，到山脚下的水龙溪，顺溪沟往山里走，来陡梯子处，顺梯子爬上去，石梯爬完就是刀背梁，刀背梁又是一条弯曲的石板路通太平寨，太平寨往上就是仙女山顶了。
太阳过顶后，他才到了到刀背梁，红红的圆脸上，满是汗水。身上破了洞的红背心，也有云痕一般的汗花。他又渴又饿。先在溪沟里喝水，然后坐在溪边的马尾松下的阴影里，从书包里拿出一根包谷，急急地啃起来。
这个时候，家里的爸爸妈妈正要吃饭，午饭是嫩包谷糊糊，他们端起饭碗，却见桌子上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他们有些诧异，早晨起来就发现门开了，儿子不在床上。当时忙着出工干活，也没放在心上。
咋大半天了还不见人呢？到哪里去耍了？便大声喊起来，喊不应，也不见儿子回家来。又问同院的大人细娃儿，都说今天没有看见过虎儿。他们有些慌了，院子里的大人细娃儿就热心的帮着找虎儿。并分头到放了假的学校去找，到亲戚家里去找，到周家街上去找，到虎儿可能去的地方去找。太阳落山的时候，去找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摇着头，默然无声。妈妈吓得“哇”的一声嚎了起来，爸爸就闷着头抽叶子烟，眼睛被烟雾熏的红红的……
天黑了好一阵，虎儿才疲惫不堪地推开门进了家。一院子的人都来看他。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裂开嘴巴笑，端着煤油灯仔细查看着儿子，围着儿子打转转，问这一天在哪里？爸爸也问儿子的行踪，早忘了儿子回来要捶他肉的想法。虎儿简单的回答了几句，坐在桌子旁边不作声了。妹妹也去问哥哥，他就很烦恼的瞪了她一眼，将头转向灯光的阴影里。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中午没吃的包谷糊糊，他闷闷不乐地吃了一碗就去睡了。他拖个单被盖着头，瞒着父母伤心的哭了。他哭得很伤心，稚嫩的双肩在单被一抽一抽的。
出煤炭的煤厂他看到了，山沟里石崖下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眼，像爷爷缺了牙齿的嘴巴。刀背梁上仙女娘娘的脚印也看到了，一个长二尺宽一尺的石头坑，明明就是一个猪食槽。仙女山顶，他也终于爬上去了，没有什么大庙宇，也没有又漂亮又善良的仙女娘娘等在那里，光秃秃的连棵树木也没有。只有一个比院坝还大得多的石坝子，四周全是碎砖烂瓦，上面爬满了何首乌藤和铁索草，却全被太阳晒得蔫耷耷的。他大失所望，当时就差点嚎了出来。
他的梦醒了，他的幻想破灭了。
他感到自己被哄了，被骗了，他很委屈，很伤心。仙女山只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树木，还有成片的竹林，树木竹林下是很厚的枯枝败叶。其他啥也没看到，连原来看到过的金鸡也没看到。他看清了仙女山的真面目，他看清了事实的真相，他明白了一切不如传说的那样神奇，也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妙。
从此，仙女山在他眼里失去了美丽，失去了神奇。他对仙女山不再有兴趣了，无意中看见也是一扫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