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京西古道

徒步京西古道

文:菁茵

一  

京西古道,位於北京的西郊。最早聽說它的名字,是因為一位文友,他喜歡戶外運動,曾多次穿越這條古道。很認同他說過的一句話:生命,需要腳步來丈量,而行走,是另一種飛翔。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週末,我們帶了水和乾糧,從北京城出發,一路向西。到了那裡才知,京西古道並不是獨立的一條大道,它以西山大道為主幹線,衍生連接著眾多支線道路。  

如果用樹來形容,西山大道是樹幹,那些紛繁又綿長的小道是樹的枝枝杈杈,這些枝枝杈杈不可或缺,在古代或作為商運道,或作為軍用道和香道,它們相互交叉貫通,如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籠罩著門頭溝。  

相較於北京眾多著名熱鬧的景點,京西古道遊人很少,顯得低調寂寞了些。但也正是它的這種不事張揚的姿態,令其保持了相對純粹的原生態和更為滄桑的歷史感。  

我們將車停至西山腳下,選擇了從王平古道穿越,它是構成這張網的重要一環。王平古道由西山大道、玉河古道、永定河岸古道河一些分支構成。因為經歷得年代太過久遠,古道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般齊整開闊,很多地方顯得逼仄粗陋,更像是羊腸小道。  

這些沙石小路又常常被植物遮掩,站在高處遠望,絲絲縷縷的小道,更像是一條粗糙殘破的繩,蜿蜒於群山之中,一會兒躍上雲端,一會垂向谷底,起起伏伏、斷斷續續。  

在今天看起來這些微不足道的山路,卻是元明時期連接京城和西部山區以及內蒙古、山西的重要商旅故道。據史料記載,群山之中,遍藏烏金。煤炭,令西山名聲大震,元明以來,京城的眾多人家,都選擇以開採挖掘石炭為生。於是吸引了拉煤運貨的駝馬、騾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踩踏出這些山道,將西山豐富的物產資源運送出了山外。

徒步京西古道

西山植被茂盛,層巒疊嶂,各種各樣的樹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將大山包裹得甚是豐腴。

行走中,一大片淡紫色的草花,突然擋了我們的去路,它們長得毫無章法,茂盛的枝葉將路攔腰截斷,我在強行通過時差點被絆倒。不得已撥開草叢,坐在地上整理鞋帶,那片草花佇立在身邊,忽然扭動身姿隨風猛烈搖擺,發出“沙啦啦”清脆的響聲。

我不禁怔了,它們像極了鄉間的女子,樸實中透著靈氣,恬靜中挾著野性。此時,她們掩著不施粉黛的面龐,簇擁著婷婷立在路邊,看到有生人過來,嬌蠻地用盤根錯節的枝蔓絆住你的腳,將你生生摔了個馬趴,看著你惱羞不已,卻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亂顫。

告別草花,繼續前行。路邊三五成群的樹,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桃、杏、李等樹木倒也尋常,對那些陌生的樹種多了一份留意。山核桃的葉子是橢圓形,上面有平形而細密的紋路;柿子樹的葉子更偏圓一點,看起來如同一把把小蒲扇;棗樹的葉子則狹長一些,好多葉子像被火烤過、無精打采起了卷;櫻桃樹的葉子整體圓潤,葉子邊緣呈鋸齒狀。這些樹大都已掛了青澀的果,隱匿於綠葉之中,並不顯眼。唯有桑椹的果子比較招搖,果實已經泛紅,密密匝匝掛在枝頭,如同一條條憨態可掬的毛毛蟲。

中午時分,在一戶山民家裡,我第一次品嚐了樹上蔬菜--香椿葉,這種葉子曾被蘇軾盛讚:“椿木實而葉香可啖。”香椿與雞蛋炒在一起,黃綠相間,煞是好看,嚼在嘴裡,舌尖縈繞著草木的清香。在她家院裡,有清晨採摘下的櫻桃,如紅彤彤的瑪瑙,簇擁著似要溢出筐。揀兩顆塞入嘴裡,我們再次匆匆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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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一座石砌拱門聳立在半山坡,門洞已破舊不堪,石頭砌的圍牆部分已坍塌,這裡正是牛角嶺關城。拱門前,兩頭銅鑄的騾子,栩栩如生,腰間揹著籮筐,生動再現了當年的景象。牛角嶺關城是當時重要的收費關隘,被稱為西出京西古道的第一隘口。

可以想像,當時這裡的繁華程度,人馬成群,排成一溜。也因此,關口前的一塊塊大石板,被磨得平整光滑。上面鑲嵌著一串串不規則的坑,深淺不一,據說是駝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踩下的蹄窩。由於剛下過雨,蹄窩裡盛滿了渾濁的水。白色的石頭,黑色的蹄窩,對比鮮明,在山道上十分醒目,恍若歲月之鋒在這裡鏗鏘落筆。

這樣的蹄窩後來又遇到幾處,一片片蹄窩如同鋪呈在山坡上的一頁頁書箋,串連成章,無聲地向世人述說著久遠的故事。

面對這些蹄窩,彷彿時光在這裡停滯。遙想當年,正是古道熱鬧的時候,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勤勞的駝馬隊,滿載貨物,沿著古道一座山一座山地翻越。馬伕的吆喝,駝馬的喘息,暗夜裡的跋涉,烈日下的奔波,駝鈴聲聲、馬蹄陣陣。一串串汗水砸在泥土裡,一個個蹄印烙在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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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兩側的遺蹟眾多,時不時地會有各種碑誌、刻石、關城、碉樓猝不及防闖入眼簾,大都破敗不堪。有一處叫落難坡的古遺址,聽說是古代的一所監牢,曾囚禁過宋朝的徽、欽二帝。是確有其事還是後人杜撰不得而知,現在僅剩兩截傾斜的土牆,牆頭長滿草,為了防止向後坍倒,一側用木頭頂著。

古道邊,還有一些接應過馬幫、駝隊的驛站,只剩雛形,淪為廢墟。這些聚點曾經熱鬧非凡,人們在這裡遮風避雨、歇息納涼。而今,一截截殘垣斷壁,正在被愈來愈盛的荒草吞噬,展現出一種曠古的荒涼。

昔日生動的古道畫卷,早已湮滅於歷史的長河,今天的我們,只能透過這尚未完全消逝的塵灰,來觸摸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古風遺韻,通過想像去猜測隱藏在每一寸空間裡的陳年舊事。

動物的生命體現於一呼一吸之間,草木的生命體現於一枯一榮之間,那麼這些時光留下的古舊印跡呢,它們也曾年輕鮮活過,它們的生命該如何體現?是一聚一散還是一起一滅?生命,是一場緣起,再繁華的故事,也終究會消逝於漫漫的塵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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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不在,後人在山道上不遠不近修建了幾個古色古香的亭子,供來往的行人歇息。對於辛苦跋涉的旅人來說,看到亭子,尤如看到朋友。坐在亭內,涼風習習,環顧四周,鬱鬱蔥蔥,古道若隱若現,不禁感慨祖國山河之壯麗、歷史之悠久。

亭子,可以說是我國區別於其他國家的一個獨特存在。湖畔、橋頭、山腰、林間,亭子適時而立,成為一道風景,眾多文人墨客為亭子賦予了豐富的形式美感與深厚的文化意味,著名的有滁州的醉翁亭、北京的陶然亭、長沙的愛晚亭、杭州的湖心亭,它們因詩歌而聞名,被稱為“四大名亭”。

在古代,亭子不僅是納涼休憩的場所,也是宴飲賓朋的地方。據說,清代著名的戲曲家、大文人李漁,在他的家鄉浙江蘭溪曾建過一座亭子,叫“且停亭”,他還為這個亭子擬了一副對聯“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

人生之路,且停一停,此話頗有嚼頭。適時的停頓,能讓我們靜靜心、歇歇腳,讓我們回望走過的路,更從容地向前走。人生,不是追逐終點,而是享受過程,停下,是為了下一次的蓄勢待發。

離開這座亭子時,我深情地揮手,恍若告別一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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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靜默著,古道邊上的山村也是安靜的。零星的村子,不規則地分佈在山上。雖有一些新房,但大都還保留著明清時的風格,也有個別元代古居。

隨山勢而建的三合院、四合院,錯落有致,青磚灰瓦,有木窗雕花,有磚雕石雕相襯,顯得古色古香。一些古樹如同一把把大傘,不遠不近地傍著古村。

我們走入的第一個村子叫韭園村。從名字不難猜測,這裡的山民以種菜為生,過著靜謐的生活。曾幾何時,那些滿載貨物的駝馬開始在山中甚至村中穿梭,為小村帶來了熱鬧與商機。

而今,這樣的盛景不再,但村子卻保留下來,如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盤踞於半山腰中。村中不見車馬喧鬧,只剩一些白髮如雪的老人,拄著柺杖坐在門前樹下,固守著一份安靜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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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已經荒棄了的村子裡,看到有兩處石頭作基的房子,屋頂焦黑,據說是用砂鍋燒製時剩下的焦渣鋪成的。

村民介紹,村裡燒製砂鍋已經有很多個年頭,其中還有一個典故。元末明初,北京有“砂鍋做飯斗量柴”的說法,朱元璋聽到後,以為砂鍋很粗陋,柴火很原始,便認定元大都太過貧窮,於是將這座前朝的都城封給了四皇子朱棣。雖是一個傳說,卻也耐人琢磨。

粗陋和原始,恰恰可以燒出最好的味道,當我們一味追求先進與繁複時,有些味道卻成為了懷念。砂鍋是用沙子黏土燒製的鍋,煮飯更有味道,“斗量柴”指被喻為烏金的煤。好在,村裡的匠人將砂鍋這項技藝傳承了下來,據說現在還在加工。

令我更為驚喜的是,西落坡村竟然隱匿著一位名人的故居。這個人,便是馬致遠。一首“天淨沙”,讓我們熟知了馬致遠,孤陋寡聞的我,竟不知他的故鄉與京西古道有著如此密切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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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居十分簡樸,故居坐西朝東,是一座標準完整的四合院,屋前小橋流水,有一尊後人為他立的塑像。馬致遠被尊為“曲狀元”,在文學史上享有盛譽。他不滿朝廷的腐敗隱居山林,過著“酒中仙、塵外客、林中友、曲中游”的生活。

關於山林在哪並無確切的記載,但西落坡村的村民們堅持認定這裡就是馬致遠故居。他們還搬出《元曲三百首》中的《清江引•野興》,其中有句:“西村日長人事少,一個新蟬噪。恰待葵花開,又早蜂兒鬧,高枕上夢隨蝶去了”。

這裡的西村正是西落坡村,靠東邊的則是東落坡村。是真是假?無需爭辯。因為這處故居已被北京市有關文物部門認定,門口立著的牌匾成為最充分的證明。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再讀這首曲,倒也與西落坡村的場景吻合。而且其中出現了“瘦馬”,或許可理解為對京西古道滄桑歷史的生動描述。

此時,我已經無力再調動其他的詩句、詞章,只能在心中,將這首曲一遍遍深情吟誦。我們要感謝這些文人,他們留下的不朽篇章,讓遙遠的異鄉成了我們熱切的嚮往。因為李白,我們夢想著從白帝城輕舟出發,因為張繼,我們迷戀上了寒山寺的鐘聲,因為陶淵明,人人心頭根植了一個桃花源……而此時,馬致遠,讓西落坡村傾刻間如久駐於夢中的故鄉一般熟悉親切。

我們之所以迷戀這些舊跡遺痕,或許正因為,它們能讓我們跨越時空的距離,與古人有一種精神上的呼應與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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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小村,與山上的古村形成鮮明的對比,更嶄新,很現代,一棟棟白牆灰瓦的房子沿永定河兩側整齊修建,硃紅色的大門,門前停放著車子。房子周圍被花草圍繞,門前的水塘內,蓮葉田田,魚兒游來游去,也是一幅閒適靜美的田園畫卷。

站在山頂,舉目藍天白雲,俯瞰雄關古道,光陰似乎在這裡設置了分水嶺:山上是靜謐安寧的古村,山下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完全是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繁華與喧囂,平淡與靜默。世間萬物,莫不如此,都是經歷了初期的繁盛與蓬勃,最終走向沉寂與衰落。

蒼茫大地,人類是最活躍的歷史撰寫者,而古蹟遺痕,是文明前進的節點,也是文明最終的歸宿。相較於茫茫星空、悠悠歷史,每一段行程,都不過是滄海一粟。

從古道中出來,已是夕陽西下。回望走過的路,並不見古道的半點痕跡,只看到西山的一片蔥蘢。西山如一本碩大的書卷,在落日的餘暉中合上了最後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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