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暴動與孤獨,尼日利亞華人的這一年

文|王丹妮

編輯|王珊

摘要:林瑞琴還沒從過去一週緊張的回國旅途中緩過來。她癱坐在隔離酒店軟綿綿的床上,連上不限網速的wifi,跟微博、朋友圈以及十幾個華人微信群裡的熟人和陌生人報平安,“終於到了”。

她從沒想過,回家會變成這麼難的一件事。

28歲的林瑞琴在尼日利亞卡諾州的一家紡織品私企工作了七年,經常往返於中非兩地。今年農曆新年過後,國內疫情爆發之際,她應公司要求去尼日利亞出差,計劃兩個月內完成工作就回國。但到三月,新冠病毒在全球肆虐。作為非洲人口最多的國家,尼日利亞確診病例數攀升,各州陸續封鎖,3月23日開始,國際機場關閉,解禁時間一次次地延後,直到十月中旬。

為了買機票,她加了十幾個微信群。剛通航時,航班少,機票價格漲到四五萬一張。由於航班上查出確診患者,或尼日利亞暴亂導致機場關閉,本就數量不多的航班屢遭取消。

除此之外,針對海外華人回國的政策也隨疫情收緊。10月29日開始,中國駐外各個領館紛紛發表公告,搭乘航班赴華的中、外籍乘客,須憑登機前48小時內在所在國採樣的新冠病毒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和血清特異性IgM抗體檢測陰性證明登機,如果在第三國中轉,也需要進行二次核酸和血清採樣,並向中轉國中國使領館申請HS碼或者健康證明書。

林瑞琴還是想回家。她加了好幾個“票代”(機票代購中介)的微信,每天跟“票代”說早安、晚安,夜裡焦慮到失眠,凌晨兩點睜開眼睛的第一反應就是給“票代”發微信,“怎麼樣,有消息了嗎?”

最終,在滯留了近10個月之後,她搶到了一張機票。加上住宿和交通共花費近四萬人民幣,做了四次核酸檢測和血清檢測,冒著生命危險連夜輾轉尼日利亞兩個州、在中轉國埃及等待四天,才終於回到中國。

在滯留尼日利亞的華人群體裡,像林瑞琴這樣成功回國的是少數。據她所知,有人曾感染新冠病毒,擔心無法獲得雙陰性檢測結果不敢回國;有人公司倒閉,賺的錢還不夠買一張回國的機票;有人不會英語只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在公司身上,但公司不願意承擔昂貴的機票和潛在的風險。

她不知道,除此之外,在遙遠寬廣的非洲大陸,在更多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同胞正在忐忑地觀望,期盼能早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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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房外的夕陽 受訪者供圖

穿越“死亡公路”

又是一個失眠夜。林瑞琴早上四點才睡,打了兩個小時的盹,又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突然被一連串消息和7個未接語音電話驚醒——是“票代”發來的。

“給你改到11月7日這班,就一張票,等你確認。”“你來得及嗎?”“著急,速回。”

林瑞琴立刻從床上彈起來,打電話讓“票代”趕緊把票定下來。激動的勁兒過去後,她才反應過來,只剩兩天時間,她要找到合格的檢測機構,拿到兩份核酸檢測和血清檢測報告,上傳大使館審批獲得HS碼,再飛到首都阿布賈乘機……時間有限,砸進去的幾萬塊很有可能就這樣打了水漂。

但她不願意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在無數個寄希望於“票代”的華人中,她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兒。33歲的 Ramon 在尼日利亞拉各斯州的一家做芝麻出口的貿易公司工作,在非洲待了三年。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是今年六月休假,繁重的工作、孤獨的生活以及疫情帶來的壓抑情緒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盼著早點回國,跟朋友們喝喝酒聊一聊。國際航班的解禁從四月一步步推遲到十月,他聯繫了好幾個“票代”,乾脆把自己的護照信息直接發過去,“只要有票,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多少錢,都買。”但很長時間過去,他都沒收到回應。

跟他們相比,55歲的湯建新顯得更老實一些。他在阿南布拉州一家臺灣公司做裝修工人,到非洲務工五年,只會簡單的英語。由於疫情,他的回國假期沒了,公司沒有給出任何解釋,他也不敢問,只能繼續工作。到十月,女兒的婚期臨近,他才鼓起勇氣問老闆,能不能幫忙買票回國?老闆以票價太貴、疫情還很嚴重拒絕,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能繼續等。看到林瑞琴等人在網上發文章傾訴回國難,他也很激動,但抱怨兩句又蔫兒了,“算了,還是等吧,不給公司添麻煩。”

林瑞琴非常珍視幾經波折爭取來的回國機會,一掛掉“票代”的電話,就趕緊安排行程。卡諾州飛往首都阿布賈的航班一天一班,當天的售罄,林瑞琴買了第二天的。她在網上找到了兩家符合標準的檢測機構。本來已通過電話成功預約,但直到下午四點,機構才告訴她,血清檢測的服務到下週才能啟動。情急之下,林瑞琴做了個大膽的決定,連夜開車去阿布賈做檢測。

得知這個消息,尼日利亞同事震驚地問她,“Are you crazy?”在本地人眼中,夜晚的卡杜納—阿布賈公路,是一條類似“死亡公路”的存在。卡諾州位於尼日利亞北部,地處撒哈拉沙漠西南邊緣,由南至北的公路從佈滿灌木叢的荒原中蜿蜒穿過。林瑞琴聽說,極端組織發起恐怖襲擊的時候,常常有恐怖分子從灌木叢裡衝出來劫車殺人,連有上十年長途貨運經驗的本地人都不敢在夜裡走這條路。

但林瑞琴當時沒想那麼多,匆忙收拾好行李,叫上司機,開始了瘋狂的旅程。她看了眼手機,十幾個在非洲久待的朋友發來消息,有的問她有沒有帶警察或大兵一起,有的讓她發定位報平安,在阿布賈的合夥人一晚上沒睡,攥著手機,隔一段時間發一條消息給她,到哪兒了?

尼日利亞的汽車很破,基本上是從中國或日本淘汰過來的二手、三手、甚至四五手舊車,常常會出問題。當天晚上,林瑞琴的車爆胎了兩次。第一次,車胎在一個村口裂開一條縫,司機去村裡找人幫忙,林瑞琴一個人留在黑漆漆的公路邊上。一陣涼風吹過來,遠處的燈光隱隱綽綽,她心裡發慌。一個多小時後,司機回來,重新上路,結果夜裡12點多,車胎又爆了,司機用力地打方向盤,汽車差一點滑進路邊的灌木叢。這一次,車停在了一片黑暗中,長途貨運經驗豐富的司機都不敢在這種地方打開車門,“要是碰到壞人,我們會被殺死的。”他踩下油門,汽車靠破損的車胎,顫顫巍巍地顛了一段距離,最後看到一處有警察的加油站,才安心地停下。

十個小時後,林瑞琴終於抵達首都阿布賈,她打開快沒電的手機,給朋友們報了個平安,疲憊地躺下了。兩個小時後,她又強忍著睡意爬起來,在幾個檢測機構之間奔波。凌晨,她輾轉拿到中國大使館工作人員的私人聯繫方式催問進度,最終在第二天出發去機場之前申請到了HS碼登上飛機。

從11月5日定下機票,到11月12日落地杭州,原本十幾個小時的歸程,她花了整整一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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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機前的林瑞琴 受訪者供圖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未知

林瑞琴和 Ramon 都習慣在支付寶的頁面裡查看尼日利亞當天的新增確診病例數:11月6日,180例;11月9日,300例;11月13日,212例……數字居高不下,但在尼日利亞,沒有人把這些當一回事。

“街上早就沒有人戴口罩了,當地人都覺得病毒已經被消滅了,他們不相信數據,認為政府想以此來騙 WTO 的錢。”Ramon不能理解當地人的邏輯,但他也不相信政府公佈的確診數據,因為“真實的確診病例數和死亡人數一定比公佈的多得多。”

尼日利亞經濟落後,醫療資源和檢測能力十分有限。據世衛組織稱,在大部分非洲國家,每百萬人配備的重症監護床位僅有約5個,而這一數字在歐洲是4000個。對大部分人來說,連病毒檢測的機會都沒有,更無法被納入統計數據。

更何況,在這片土地上,病毒和死亡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今年新冠疫情期間,被發現了 70 年、尚未有疫苗攻克的拉沙熱病毒同步在當地爆發,病死率達到 19.3 %,遠高於尼日利亞新冠肺炎的病死率。

本地人已經習以為常,華人卻愈發恐懼。身體稍有異常,就會牽動他們全部的神經,因為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知道會不會被感染、不知道得了什麼病、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治療、不知道會不會客死異鄉。

最直觀的表現是囤貨。3月底,林瑞琴從當地朋友那裡得到消息,卡諾州要“封城”,她的第一反應是囤口罩。超市裡沒有,林瑞琴就去黑市買,原本十七八元人民幣一盒(50個)被炒到 100 元,而且只能按箱賣。林瑞琴一咬牙拿出2000元,結果被告知這批貨已經被訂購一空,得等下一批,要加錢。她加了2000元,到交貨期時,賣家再次要她加錢。來回折騰三次,林瑞琴出了 6000 多元,仍然沒買到口罩。

除了搶口罩,她還囤了兩箱洗手液,數不清的麵包和豆子罐頭。擔心感染無法得到醫治,她花一萬多元人民幣買了一百盒蓮花清瘟膠囊,分了一部分給公司同事之後還剩很多,塞了滿滿一冰箱,到現在還沒吃完。

Ramon也加入到了囤貨大軍中。拉各斯州“封城”前,他開車出去,跟著市場里人一起,把菜一筐一筐地往車上搬。他還留了中國超市的聯繫方式,封城之後,他通過電話訂菜,再讓超市員工送到樓下。他和同事住在四樓,疫情期間,他們給家裡的司機保姆放假,不讓任何人上樓進門。菜送到了,Ramon在水桶上繫上繩子,從陽臺把菜吊上來,瘋狂地噴灑消毒水之後,再曬兩個小時,才敢用手去碰。

儘管處處小心,Ramon還是病了。

五月初,當地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他和另一個同事相繼出現咳嗽和發熱的症狀。兩個人胡亂吞下一堆粉末或膠囊狀的藥物,仍沒有好轉。那幾天,他們渾身無力,夜裡幾乎隔一個小時就會拉一次肚子,趴在馬桶邊,嘔吐到沒有力氣站起來。

Ramon不知道這是什麼病,一躺到床上就胡思亂想——會不會是新冠?沒得治了怎麼辦?如果死了公司能賠多少錢?恢復清醒後,他又自我安慰——這是瘧疾,不是新冠。後來,司機開車帶他們去30公里外的醫院用試劑條做檢測,Ramon的結果顯示是一條槓,沒有感染新冠肺炎,同事的結果顯示有兩條槓,另一條不明顯,醫生沒給出確切的診斷,現在也不知道是否感染過。

這種未知的恐懼也曾籠罩著林瑞琴和她的三個室友。卡諾州“封城”後沒幾天,林瑞琴突然覺得頭暈,渾身無力,體溫達到 38.5 度。第二天,另一個室友也開始發燒,整晚整晚地咳嗽。接下來幾天,剩下兩個室友開始發燒。一整個月的時間裡,四個女生接連出現症狀,咳嗽聲、嘆息聲,混雜著焦慮與恐懼,在封閉的房間裡瀰漫開來。

白天,街上有警察值守,不讓出門。林瑞琴讓司機晚上開摩托車偷偷帶高燒至 39 度的室友去醫院打針。他們去了好幾家醫院,每個醫生的說法都不一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感染了新冠,還是得了瘧疾,或是其他什麼疾病。林瑞琴記得,國內的新聞裡說,得了新冠的人沒有力氣,連200米的路都走不了。因此,她隔一段時間就問室友,“怎麼樣?能不能走200米?”

那段時間,林瑞琴不記得自己究竟吃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針,幾天之後,她的症狀消退了,另外兩個室友也逐步恢復,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是哪種藥起了作用。但那個燒到39度的室友一直沒有好轉,反覆發燒,咳嗽不停,一個月瘦了 15 斤。夜裡喘不過氣來,室友找林瑞琴借了個墊子,躺在走廊裡。林瑞琴後來得知,室友怕自己死在非洲,沒機會再跟家人見面,甚至偷偷寫好了遺書。

一個月後,這場說不清緣由的疾病稀裡糊塗地過去了,四個女生都恢復了健康,重新開始上班。城市解封,當地人相信病毒已經被消滅,官方的確診數據還在增長,但街上沒人戴口罩。林瑞琴有時候也感覺恍惚,“真的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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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日利亞的街道 受訪者供圖

永遠是意外先來

和很多在尼日利亞的華人一樣,林瑞琴感覺真正緊張的就那麼一個多月,但由疫情引發的一系列問題,通貨膨脹、政府腐敗、饑荒、失業、暴亂……接二連三地暴露出來。

來尼日利亞七年,林瑞琴從沒感覺到情況如此糟糕。2014年5月,大學剛畢業的林瑞琴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當時,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要闖蕩一番,要發展事業,要證明自己。

對一個初入社會的女孩來說,非洲的工作和生活初看像一個美好的夢——她獲得了比國內高一倍的年薪、住進當地最頂級的富人區別墅、司機保姆一應俱全,生活中沒有一丁點需要操心的地方,她只需要專心工作。

50歲的湯建新也是懷揣著對非洲的美好想象出來的。2015年,國內面臨經濟下行壓力,他在杭州的一家裝修公司工作,年薪八萬。聽老鄉說,出國打工掙錢多,他也想去闖一闖。沒有渠道,他給中介公司交了三萬塊錢,對接到一家臺灣的裝修公司。不太會英語,他就下載了個App,一句一句地跟讀。

他跟著一群陌生人,飛到了地球的另一邊。第一次,湯建新和老闆簽了17個月的合同,年薪十五萬,包吃包住,還有額外獎金。他滿懷期待,打算闖蕩一片“廣闊的新天地”,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卻感覺這裡連中國的農村都不如,“我們那邊的公路都直接修到村裡哩!”一次出門遭遇搶劫,這讓湯建新對非洲更沒了興趣,他幾乎不離開工廠區,每天宿舍、工地兩點一線,一心想著攢錢回國。

林瑞琴對非洲的熱情也在一點一點被消耗,她有時感慨,“早知道是這樣,就沒必要出來闖蕩了。”七年間,她眼看著尼日利亞的恐怖分子暴亂越來越多,政府越來越腐敗,普通人越來越窮。到今年,甚至“政府都沒錢了”。

疫情後,林瑞琴明顯感覺的到政府工作人員上門收稅的次數都變多了。在尼日利亞,華人企業經常得應付政府以各種名目亂收費的問題,卡諾州解封后,政府工作人員就開始頻繁地來辦公室徵稅。“很多時候就是把稅的名字變了個單詞”,林瑞琴很生氣,但對方不作解釋,只說這是“something new”,要求她支持政府,否則就要把店鋪鎖起來。原本不景氣的生意,因此雪上加霜,林瑞琴也不知道該怎麼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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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水果攤 受訪者供圖

經濟下行讓在非華人的“淘金夢”破滅,更直接的人身安全威脅,讓他們產生了離開的念頭。

對Ramon來說,非洲的生活曾經是“刺激”的。2017年,在國內創業失敗的他通過網絡找到一份在坦桑尼亞的安保工作。他當過兩年兵,職位描述裡“槍支保養、安全維護”等字眼讓他感到興奮,出國之後,他常常跟小偷和劫匪打交道,有一次還帶著警察車隊一路狂飆追趕小偷,“很爽”。

但今年,原本的“刺激”成了威脅生活的“危險”。據《每日郵報》報道,自尼日利亞採取封鎖措施以來,國內爆發了大規模的通貨膨脹,造成公民普遍工資低,失業人口增加,最終引起了全國性的饑荒。10月初,各地的民眾走上街頭抗議,將目標瞄準了政府的糧倉。據統計,尼日利亞全國36個州,有近三分之一都報告稱糧倉遭到突襲。

與此同時,街頭還接連不斷地爆發抗議和暴亂。Ramon目前在尼日利亞的公司負責物流,能及時瞭解到各州的道路安全情況,最近,他頻繁在朋友圈提醒華人朋友:“APAPA 附近的油罐爆炸,道路封閉”、“路上到處是賣散裝汽油的,分分鐘就做成汽油彈了,注意安全”、“EndSARS遊行在拉各斯州爆發了,同胞們不要出門”……

本地新聞裡,幾乎每天都會見到槍殺、鎮壓或死亡這些詞。對於漂在異鄉的華人來說,腳下似乎埋著數不清的“炸彈”,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顆,會突然爆炸。

Ramon盼著早點買到票,離開這裡。“在國內,我們總說一句話——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他苦笑著說,“但是在非洲,永遠是意外先來,沒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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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mon工作現場 受訪者供圖

孤獨是漫長的

這一年漂泊在外的經歷,讓林瑞琴產生了一些改變。原來,跟爸爸打電話聊起工作的不順時,爸爸勸她辭職,她總是很堅定地拒絕,說自己要“繼續打拼,發展事業”。這次回國後,她躺在隔離酒店的床上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爸爸還是勸她回家,她沒說什麼,忍不住哭了。

按照原本的計劃,她打算跟相戀三年多的男朋友討論結婚的事。但長時間的異國,讓兩個人的感情變得冷淡。回國航班多次取消,林瑞琴一次次地哄著說,“再等等我,再等等我。”但他們之間的聊天越來越簡短,到九月,幾乎只剩一句“早安”和“晚安”。後來搶購機票、輾轉做核酸、一路奔波的艱辛,林瑞琴都懶得跟男朋友說了。

最近,她決定分手。林瑞琴說,在這個男朋友身上看不到穩定和未來,經歷了今年的動盪之後,這對她來說變得愈加重要。

Ramon之前也對安穩的生活或親情友情沒什麼留戀。隻身闖蕩非洲,他自嘲說,像是“把整個人賣到了這裡”。公司統一安排食宿,工作區和生活區在一起,也就意味著沒有自己的生活。Ramon不在乎。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只要有活兒,隨時都得幹”。忙的時候,Ramon 會工作到凌晨,從客廳移步到臥室,倒頭就睡;閒的時候,他就自己一個人在樓下做運動。

華人社群在非洲相對獨立。Ramon所在公司的拉各斯分部只有他和同住的那個同事。逢年過節也是兩個人一起過,多炒幾個菜,加兩瓶啤酒,聊了幾句都沒話說了,又低頭各自玩手機。

相比之下,林瑞琴性格外向,又經常跟本地人做生意,所以除了同事之外,還有一些尼日利亞朋友。但今年的疫情,在兩個社群之間建起了一堵高牆。疫情爆發初期,林瑞琴走在市場裡,常常碰到本地人衝她喊,“Coronavirus!Coronavirus!”有些小孩不懂是什麼意思,但也學著大人,跟在她後面喊。她只能減少跟本地人打交道的次數,到後來甚至完全不出門。

這樣的隔絕,對湯建新以及年長一些的工人來說,是非洲生活的常態。

每個合同期,他們被飛機載到一萬多公里外的陌生大陸,再由大巴車送進偏遠的工程區,合同期結束,再循著相同的路徑返回。儘管在尼日利亞待了五年,湯建新幾乎沒怎麼離開工廠區。對他來說,在非洲還是南美洲,差別都不大,無非是換個地方施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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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新建工作的地方 受訪者供圖

唯一的樂趣是跟家人打電話。尼日利亞和中國有七個小時的時差,湯建新習慣在每天早上七點多起床時,跟老婆或女兒視頻聊聊天,那時候是國內的午休時間。晚上六點多下班,國內的家人睡了,他就自己在宿舍裡看看電視,玩玩手機,十幾個月的漂泊生活被切割成無數個重複的日子,一晃眼就過去了。

但今年,疫情把時間拉長了。

公司以疫情不穩定為理由,讓Ramon把假期延到下一次,但他計劃,等元旦一過,就寫郵件向公司申請回國,“這次說什麼我都要回去”。他甚至考慮,回國之後就重新找份工作,或者自己創業,再也不去尼日利亞了。

天氣涼了,新一波疫情似乎有爆發的風險。林瑞琴躺在酒店的床上,她不確定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混亂和隔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但她知道,自己還得一個人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她掛掉爸爸的電話,繼續處理工作。14天的隔離一結束,她得遵照老闆的要求,立刻接種新冠病毒疫苗,隨時準備再回到尼日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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