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選擇去做另一個人,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你會怎麼做?
如果這種新的生活可以為你帶來榮耀、金錢和權力,如果它可以讓你不再揹負過去的債務和責任,你會不會拋棄掉過去,用新的身份重新開啟你的人生呢?
我想是會的,很少有人能夠拒絕這種誘惑,面對更好的選擇,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我們希望人生能夠有一次錯位——就像《成為馬爾科維奇》裡說的那樣,我們希望自己能成為另一個人,逃脫當前生活的困境,來試圖營造另一種生活,每個人逃避生活的原因都不一樣,但他們總願意為了一種假設而達到某種目的,即使之前從未想過人生能錯位的人,在有了這樣一次機會後,也大多會選擇接納它,並放棄當下的生活。
錯位的人生體驗是種機遇,它能讓我們擺脫當下的種種不開心,給予我們另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但他有好的一面,同樣也會有壞的一面:錯位人生,會使我們在行為和性格上偏激化。
正因為你不必去承擔過去,以往隱藏在心中的惡便隨著新身份的甦醒而甦醒,壓抑的情緒也隨著這種甦醒而爆發,當你擁有了一個新身份去釋放這種惡的時候,惡本身就會被放大,比如在電影《小丑》裡面,當主角遭遇社會不公對待時候,他憑藉小丑的面具達到了重生,進而報復社會,以往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惡也爆發出來,面具讓他不必為所犯下的罪惡承擔責任,同時,它也會讓他的惡得到盡情釋放。
《冒牌上尉》也是這樣。
該片其實只有一個主要角色,叫威利赫羅德,一個普普通通的德國國防兵,但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身上尉制服,進而假冒軍官,在二戰最後兩週內成為所謂的“埃姆斯蘭德劊子手”的故事。
一個普通的士兵,假冒上尉,後來還在納粹的土地上為所欲為,執掌生殺大權。挺荒誕的故事,一點也不現實,偏魔幻色彩,這種設定我一般只會在「高概念」電影裡見到,就是那種依靠著某些有趣的故事設定而產生的程式化電影,比如《爆裂鼓手》,比如《活埋》,這類電影帶有某種幻想色彩,往往以“如果......,那麼......”的開端講述故事,這樣的開端很容易讓觀眾產生繼續看下去的興趣,在這裡,《冒牌上尉》的故事設定就是:“如果一個士兵得到了上尉的制服,那麼會發生什麼?”
這樣事情幾乎在現實中不會發生,所以一開始我覺得電影很扯,但後來我發現這是真實故事改編的,不禁直冒冷汗,荒誕本來與現實是兩條不會交叉的線,但如今越來越多的電影在現實題材加入荒誕,或讓現實具有某種魔幻色彩,《Hello,樹先生》是個例子,《幸福的拉扎羅》又是個例子,這些片子很現實,因為他們的故事植根於我們腳下的土地,但它們之中也有一部分是超越現實的,就是電影中的魔幻(荒誕)部分。
在前部作品中,樹先生瘋了,整個世界也跟著混亂起來,世界隨著樹先生的瘋,而失去了秩序,這種視覺衝擊尤其強烈,在《幸福的拉扎羅》裡,拉扎羅被狼吃了,卻又重返人世,他成了神,然而在愚蠢的世人眼裡,他只是個礙眼的傻子。
兩部作品對於瘋的理解有異曲同工之妙,前半部分的寫實,更是強化了後半部分荒誕的悲劇程度,在這兩個故事裡,世界改變人,讓他們變得不和諧,歸根結底,是世界所造成的結果,和人無關。所以身處於那個世界的樹先生和拉扎羅,就顯得極不相同,他們無法去改變世界,只能去改變自己,因此,片子的整體基調是灰色的。樹先生與小鎮,和拉扎羅與整個人類文明之間的對抗,才會顯得如此動人心魄。
但這種荒誕,終究是個人的荒誕,《冒牌上尉》所講的,卻是集體的荒誕。
個體與世界的對抗,是孤獨的對抗,也是帶有濃厚主觀色彩的對抗,這種對抗一般很難取得勝利,《楚門的世界》裡,個體與世界的對抗被具象化,雖然最終楚門贏了,但實際上,他把自己的過去輸給了創造那個世界的人,離開偽造的世界,也就代表告別過去,這種告別,就是悲劇意義的。
在《冒牌上尉》中,個體和世界的對抗消失了,個體通過身份標籤進入到世界中,用自己的意識形態去影響集體,進而去顛覆世界規則,這種過程,就是集體的荒誕,在電影《浪潮》裡,具有強烈符號和形式特徵的意識形態,因為形象簡單,規則清晰,邏輯上能自圓其說,通過集體傳播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災難,造成這種災難的原因,就是因為越極權化的思想,越能使人將其內化為信仰,外化的標籤和符號本身不具有這種魔力,但倘若他們通過信仰的形式加以傳播,就會形成一股內化的力量,成為集體遵循的鐵律。
這一點我在關於《小丑》的那篇影評裡有提到過,而在《冒牌上尉》裡,當一個普通人被賦予了某種超出他當前層級的權力之後,他往往就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因為他無法駕馭這樣的權力,往往就會在某種思想下將一些規則踐行到極致,這種權力會讓他產生某種壓力,壓力必須得到釋放,而恰巧,在本片中,納粹所代表的極權主義,正好是他“發洩”這些權力的突破口。
在本片中,威利赫羅德主要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聚集潰散的士兵組成一支特別任務小組,借法西斯之名履行軍人義務;另一件,是隨意屠殺集中營的犯人,從別人手中拿走(犯人的)生殺大權,這兩件事,存在一種過渡,表現了威利赫羅德心理的一個過渡過程。
因為他本身也是一個逃兵,所以他本身就有罪,在他偽裝上尉之後,為了儘可能的不暴露自己,他總會藉著“最高指令”的名義來逃避一些猜忌,他不止一次被懷疑過,但為什麼他總能化險為夷呢?
事實上,並不是他有多聰明,而是他遇見的很多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考慮,選擇了視而不見,這個冒牌上尉一身疑點,一點沒有一個上尉的樣子,但戰爭是混亂的,正因為它的混亂,荒誕才容易被人視而不見,要我說,戰爭中的荒誕,才是戰爭的常態。
一場戰爭,從來不會始於一個恰當的理由,也很少有任何警示,一戰、二戰都是如此,電影《沃倫》裡的種族屠殺,也是瞬間發生的事情,你根本沒法找到任何緣由,戰爭的雙方並非有深仇大恨,但他們在對方身上所製造的暴行,卻要比任何形式的報復都要殘忍。
有時候,你真不知道人類究竟能幹出什麼來。
《冒牌上尉》裡,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來自於一群人對屍體填埋坑裡的犯人的多次機槍掃射,掃射一圈,還有活口,換彈夾,繼續掃射,後來子彈卡住了,一群人端著步槍上去解決——即使影片是黑白色調,這個場面還是異常的血腥,最殘酷的是,這種暴行,一旦開始,就必須執行到底。荒誕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意識到了現實的荒誕性,卻還要重蹈覆轍。
上尉賦予了威利赫羅德太多的權力,他利用這種權力染指整個社會,讓荒誕遍及它所走過的每一個角落,獨裁統治的鐵腕政策,讓他如魚得水,同時也使他越陷越深,最終,屬於威利赫羅德的戰爭落幕。
他被抓捕,併為所犯下的種種罪行付出了代價,他的故事足夠傳奇,也足夠荒誕,是戰爭塑造了威利赫羅德,同時,戰爭也讓這種荒誕合理存在,這樣的故事,我相信在如今這個時代,也很有可能發生。
當一個人有機會去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極盡所能的壓榨這個人的能量,成為這個人,並取而代之,可怕的不是這種偽裝,可怕的是這個人本身,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能達到什麼目的,但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肆無忌憚,往往都會朝著極端化的方向發展,最終難以回頭。
威利赫羅德有機會回頭嗎,有,當然有,如果當時他沒有假冒上尉,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他還是假冒了,所以,這個結局,是威利赫羅德咎由自取,荒誕主義來源於人,荒誕的現實則取材於人的行為,塑造神的也是人,塑造這種荒誕的是人,人讓人成了瘋子,成了兇手,成了偉人,人塑造了一切,如今想要毀掉一切,自然也輕而易舉,荒誕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它成了我們生活的內核。
現實,始於荒誕,最終,也將終於荒誕。
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