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沅：被遗忘的封疆大吏
◆ ◆ ◆
文 |石禄生
一块非同寻常的圣旨匾
在品藏天下牌匾艺术馆典藏的数千片古代匾额当中，如下图所示的这块【圣旨 · 节孝】匾，是不可多得的传统牌匾“镇馆之宝”之一。
清·道光二十九（1849）年【节孝】圣旨匾 李星沅题
福建品藏文化公司收藏
此匾无论是品相、形制、雕饰，还是主题、规格、历史背景等，都是相当罕见的。该匾是清道光年间，清政府以皇帝圣旨的名义，颁发给一个江西籍的寡妇的，以示对她坚守活寡、孝敬公婆的嘉奖。
这个妇女，也就是立匾人，他的丈夫生前不过是一个儒童，连秀才都不是。但在他身故后，其妻李氏却受到了重大表彰，尤其是题匾人的名单十分高大上：上至两江总督，中至江西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州县一级的教育官员等，一连串的名字，统统落款力挺她的节孝之道。也正是由于一长串的题匾人共同倡议，最后奏请道光皇帝给李氏妇女颁发了这块圣旨奖状匾。
关于这块圣旨匾本身，我们不谈太多。笔者最感兴趣的亮点，在于题匾人。一长串的题匾人，我们也不谈太多。关键是头号题匾人，即时任两江总督的李星沅，颇值得说道说道。
李星沅
在圣旨匾中，李星沅的落款身份是“太子太保 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 总督江南江西等处地方军务兼理粮饷操江两淮盐务”。这里顺便“安利”一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两江总督，掌管的是江南、江西两省，其中“江南省”包括今江苏、安徽、上海，而“江西”主要就是指今天的江西省。
李星沅这个名字，很多人可能觉得陌生。但在清代中晚期（道光年间），李星沅是个一等一的大人物，他的历史地位不亚于晚清的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等人。如果要找一个参照人物的话，简而言之，李星沅跟林则徐是同一级别的道光朝政治人物。
林则徐
这么说吧，李星沅做过陕西巡抚、江苏巡抚、云南巡抚，以及陕甘总督、云贵总督、两江总督；从三任封疆大吏的履历看，放眼整个清代，能跟李星沅一比高下的人也寥寥无几。
既然李星沅在道光朝中的政治分量如此之重，有他牵头，再联名其他一长串高中低三级官员，为寡妇李氏加持，也就难怪道光皇帝要特地颁发一块“节孝”奖状匾给她了。这就是前述圣旨匾的由来。
接下来我们继续说一说李星沅这个人。为了便于叙述，同时亦为了凸显李星沅的历史影响力，笔者以人物关系为视角，分别阐述李星沅的多个历史横截面。
李星沅与陶澍
李星沅是湖南汨罗人。都说晚清政治大佬，十有六七出自湖南，如最负盛名的曾国藩、左宗棠也是湖南人。那么，作为在不同地区三任封疆大吏的清中晚期政坛大人物，李星沅算不算是湘帮大佬中的前辈呢？
答案是不算。李星沅固然是曾国藩、左宗棠的前辈，但他只是湘帮大佬中的中生代人物。真正的清代湖南政治大佬前辈，另有其人，那就是陶澍。
陶澍像
陶澍是另一个常被今天的世人遗忘的清中晚期重量级政治人物。他是嘉庆七年的进士，并在嘉庆朝担任中基层官员达十八年之久，真正成为大佬人物，是从道光初年开始的。后来陶澍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坐了九年，一举奠定大佬的分量，直到病故才离任。
但是，陶澍的前辈大佬身份，并不全是靠封疆大吏的官位而得。陶澍天生就有大佬的性格和做派：早在嘉庆朝时期，他的官位尚在“副省级”或以下，他就有了大佬的风范，即广纳门客，并以组建幕府的形式，广泛结交天下人杰，形成了德高望重的声威。
这么说吧，陶澍是晚清时期组建幕府的第一人，他的幕府成员（含幕友和部属）包括了，魏源、林则徐、左宗棠、胡林翼、包世臣、王凤生等，这些都是后来的晚清大佬人物，但在他们成为大佬以前，都是常跟着陶澍混的，因为后者的格局宽阔，多少能人志士都敬仰他。
当然了，以上都是陶澍晚年的幕府成员居多，而在陶澍早期的幕府成员中，最重要的一位幕友兼部属，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李星沅。
李星沅幼年被称为“神童”，虽然早年丧父，但他五岁入私塾，十二岁应童子试，读书的天分那不是盖的。但长大之后，李星沅的天赋略有下降，嘉庆二十二年考了个郡试第一后，考取更大的功名就难了。
这可怎么办呢？别急，广交人杰、爱惜后俊的陶澍，目光早就瞄上了这位同为湖南人的“神童”少年。嘉庆二十四年（1819），在陶澍的邀约下，李星沅跟随调任川东兵备道的陶澍，入川加入了后者的幕府，主要是帮他写一些奏章之类的文书。
别看李星沅比陶澍小十多岁，而且作为文书助理角色，拿的又是陶澍的私钱薪水，但陶澍并没有完全拿他当跟班或部属看待，至少有一半当李星沅是朋友。这正是陶澍的格局之大，令多少人杰敬仰他的原因。
这里顺便安利一下，中国历史上的幕府或门客江湖，最盛时期是在春秋战国时。彼时最著名的幕府主人或者说门主，有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燕太子丹等，个个都是有格局、有胸怀的主儿。
在古代幕府或门客江湖中，门主既要依赖门客中的英雄豪杰助他们成就宏伟大业，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门客中的英才载入历史，实现门客自身的宏大叙事。
互相成全，是幕府江湖的基本规矩。门主越是尊重门客，门主自身的威望就越高，天下人会议论：“这个幕府主人是个真正爱惜人才的英明之主”、“这个门主格局果真是大”等等，不一而足。随着时间的推移，门客中越是出现大人物，就越能体现幕府主人昔日的恩威，天下人亦敬之。
历史上假幕府、假门主、假门客也比比皆是，他们的行事做派常不符幕府江湖规矩，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幕府或门客江湖。这里就不展开叙述了。
反正李星沅在陶澍的幕府中，帮助后者料理了很多政事，解决了很多陶澍执政中的难题。反过来，李星沅也在陶澍身上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心胸、格局；当然还有学识，毕竟陶澍的学问也是一等一的。
道光十二年，李星沅再战科举战场，终于考得进士功名，从此走上了高官厚禄的康庄大道。原因很简单：李星沅确实有才，而道光皇帝又很赏识他。道光皇帝是这么评价李星沅的：“朕看汝年富才明，学优品正，甚有厚望于汝，谅汝必能体朕用人之苦衷也。”
李星沅通过科举途径，步入真正的大清仕途后，他跟陶澍虽然距离远了，但精神上的惺惺相惜更甚了。李星沅终其一生，视陶澍为精神大哥。而围绕在以陶澍为中心的陶氏幕府环境中，李星沅也进一步结实了林则徐、魏源等人中豪杰，大家惺惺相惜，实为人生快事。
魏源
李星沅与林则徐
李星沅和林则徐的早期交集点，当然都是因为陶澍。李星沅是陶澍多年的小幕友兼私聘部属，不在话下。道光十二年，李星沅考中了进士，也就正式离开了陶澍的幕府。而这一年，林则徐调任江苏巡抚，他的顶头上司，正是两江总督陶澍。
陶澍胸襟广阔是出了名的，而林则徐属于雄才大略、敢做实事之人，一个是总督，一个是巡抚，这样的组合再和谐不过了。
果不其然，陶澍视林则徐为后辈才俊、千里马，主动充当其伯乐；而林则徐视陶澍为开明上司，打心眼里敬重他。于是乎，两个人处着处着，就成了幕友中人。
彼时李星沅虽然离开了陶澍的幕府，但他的才俊之名还在陶澍的朋友圈飘荡，林则徐也就由此对李星沅印象深刻、刮目相看。后来在陶澍的牵线下，李星沅和林则徐也没少打交道。
道光十八年，林则徐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远赴广东全面主持禁烟工作。但你猜怎么着？林则徐后脚赶到广东，而李星沅前脚刚从广东学政的位子上离任，去到了陕西汉中任职。
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又一次擦肩而过。但实际上，早在之前的几年中，李星沅在广东学政位上，就力主禁烟，并以学政高位全力推动禁烟措施；而且李星沅作为道光皇帝眼中的“自己人”，他也多次向道光奏请过，主张让林则徐来主持禁烟。
而在林则徐到广东前夕，他本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两江总督。但林则徐舍弃了这个封疆大吏之位。这是怎么回事呢？
当时的两江总督、林则徐的原上司、李星沅的精神导师陶澍中风了，他自知命不久矣，在病床前给道光皇帝写奏疏，力荐林则徐继任两江总督，并称赞他“才长心细，识力十倍于臣”（陶澍的胸怀果然不是吹的）。道光皇帝本来同意了任命林则徐为两江总督，但林则徐志在禁烟，所以就到了广东。
往事不必再深究细节。林则徐禁烟有功是不假，道光皇帝也深知；无奈英国人对林则徐恨之入骨。道光二十一年，在中英战争的重压下，在英方的威逼下，加之清政府内部寻找替罪羊的需要，道光皇帝把林则徐革职，发往新疆伊犁“赎罪”。
相比林则徐的命运坠落，反观李星沅，他进入了高官厚禄的快车道。此消彼长，李星沅的官场声望很快就赶上了林则徐。到了道光二十六年左右，李星沅已经正式跨入了封疆大吏的行列，彼时林则徐也即将回到封疆大吏的人生轨道。两人终于站在了同一个历史高度。
只是出于无奈，李星沅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到了道光二十九年，他只好暂时辞掉两江总督的封疆大吏官职，回家养病去了。道光三十年，道光皇帝驾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李星沅当然懂。抱着病秧的身体，李星沅赴京哭别了道光后，正式提出解甲归田。
但是，历史注定了，李星沅和林则徐，还要来一次“擦肩而过”的人生交集。令人唏嘘的是，这一次擦肩，他们都把命丢在了他乡。事情是这样的：
同样是道光三十年，太平军趁道光皇帝驾崩、新皇帝咸丰即位，加强了攻势。于是林则徐被当做救火队员，被派往广西指挥作战。就在远赴广西的途中，林则徐病发猝死了。
那么谁来接林则徐的班呢？历史就这么巧合。本来李星沅已经正式提出要退休回乡，朝廷也答应了。但眼看形势不对，咸丰皇帝竟然任命李星沅赶赴广西，替代林则徐，担当“剿匪”钦差大臣、总指挥。
身为臣子，李星沅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上。在广西战场上，由于战事吃紧，同太平军的作战又陷入了各种不利局面，李星沅疲于奔命，不久后竟然活活累死在军中。
三次擦肩而过，最后一次“以命交接”。这就是李星沅和林则徐的人生交集。
李星沅与曾国藩
曾国藩是继陶澍、李星沅之后，又一位名震晚清的湖南籍政治大佬，与之并驾齐驱的左宗棠亦是湖南籍。清代中晚期的政坛高层，湖南人占据了半壁江山。
可以想象得到，不管是李星沅还是曾国藩，无不视陶澍为湖南籍政治大佬和精神领袖。这就是陶澍的引领作用。
但在道光十六年，当年轻的曾国藩科举失意，来到南京，试图投奔湖南同乡大佬、两江总督陶澍时，此时李星沅已经进士功名在身，不在陶澍身边了。可以想见，李星沅和曾国藩，并没有在陶澍的幕府中相见。
何况曾国藩投奔陶澍，也以失败告终。当曾国藩来到陶澍府前敲门时，陶澍正值健康状况不佳之际，他的一位门客，名叫李子木，出于爱惜陶澍身体的想法，并没有告知陶澍：有一位名叫曾国藩的青年才俊来访。李子木选择了直接把曾国藩打发走了。
如果陶澍知晓曾国藩来访，以后者的才识与能力，陶澍必然会接纳曾国藩。但历史没有假设。真实的结果是，曾国藩终其一生，没有见过陶澍。但这并不妨碍曾国藩将陶澍视为精神导师：在曾国藩的成长过程中，陶澍的书籍是他的重要思想营养源泉。
但曾国藩跟李星沅，却有了交流渊源。陶澍的精神媒介作用，当然是重要原因。但他们真正的交集，源于有一次曾国藩在赴四川时，突发重病，身为湖南同乡的李星沅，给予了他无私帮助。具体详情，略过不赘述。
世人无法具体得知，曾国藩和李星沅之间，是否有过深厚的交情。因为曾国藩比李星沅年轻十多岁，官场交集确实有限。但在道光三十年，李星沅猝死于广西“剿匪”战场时，当噩耗传来，曾国藩提笔写下了深情的寄语《挽李星沅联》：
八州作督，一笑还山，寸草心头春日永。
五岭出师，三冬别母，断藤峡外大星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