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当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我正蹲在长沙火车站外,忍受着几天来发传单带来的双腿的酸痛感,愤慨着半小时前从火车上被乘务员强行拽下的一刻,摸着手头仅剩的八十二块五毛钱,踌躇着该如何踏上回家的路。

那一刻,望着天空渐次飘落的雪花,之前每月拿着父母生活费的我,瞬间理解了他们口中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零九年,我二十一岁,大三,正青春,踟躇满志,认为世界都是自己的。

长沙并不是我所在大学的城市,去长沙,是应老向之邀,体验生活,或者说赚大钱的。

老向是我高中同学兼哥们,高中时他妈陪读,我经常去他租房蹭饭。他后来高考失利,复读一年,考到了长沙。他去长沙后,我们常有联系,但不曾碰面。从电话中,我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有着明确追求的人。因为他对我说,大一军训的时候,年级组为了最后操练时的团队荣誉,将包括他在内的一群个子矮小的人踢了出去,很多人为此窃喜不已,但他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从而号召了被踢的一部分人,自己组队操练。

他的故事令我刮目相看,我后来一直以为,他的成长,是高考失败后重又复读一年时对内心磨砺后的结果。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老向成功点燃我的激情,是在学校的后街,准确的说是在后街一个破败的烧烤摊上。当时他正就着啤酒吃一串烤韭菜。他对我说:他谈了个银行的业务,事成后,从银行一次性结了三万块现金,那金钱的厚度和沉甸甸的感觉,充满着成就感。这种感觉我大概能懂,之前我拿着家里给的五千块现金去买笔记本时,就很直观的了解过这种厚重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恐惧与谨慎代替了成就感,因为担心钱被扒掉。

他又说给一个美女同学结工资,女同学抱怨工资少,他当时把钱直接扔在地上,扬长而去,只留给女同学一个背影。他说这句话时,正嗦完最后一根韭菜,嘴角流下了一滴油,被他舌头一卷,疏忽不见……

我在啤酒、韭菜和他所描述的潇洒离去的背影中,感受到了男性荷尔蒙的沸腾与炸裂,在烤肉的滋油声和腾起的烟雾中迷醉,欲罢不能。透过他斜跨着的与学生身份不符的棕色公文皮包,我仿佛看到了一叠叠的钞票和作为男人的尊严。我转过头,对着老板大声吆喝:再来六串韭菜!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吃完烧烤后,我于是决定,寒假到长沙去,那里充满着机会。

为了展现男人的尊严,我带上了女朋友,并拒绝了老向的帮助,希望女友见证我的荣耀。而当她见证了我几天内疯狂凑到公告墙看小纸条无果且自己小腿因长久走路肿胀后,为了不增加我的思想与经济负担,独自偷偷买了回家的车票。

目送她进去候车室,看她转头冲我微笑挥手作别,我心头涌起一种落寞,这落寞是如此的强烈,几乎要淹没我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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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决定去发传单。

之后很多年,当别人递给我传单,我都会想起那个全身肌肉酸痛,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白天。那天之前,我不知道发传单是真正的体力活;那天之后的两天,我几乎拿不稳筷子,下不了楼梯。自那天之后,每当接过他人的传单,我都会非常的虔诚,仿佛面对的,是曾经的自己。

肌肉酸痛的前一天,我已不记得自己爬了多少栋楼,走了多少路,遇见了多少被挡回来的手。当一切已成常态,遇见电梯楼层,都足以让人欣慰。

我曾以为,发传单是不需要技能的,直到我遇见了"飞毛腿","飞毛腿"是我给同组的一哥们取的绰号。他的腿很快,爬楼梯都是一步几阶,并且持久;他的手迅捷,卷传单插进门把手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颇有高手风范;他的眼神睥睨且不屑,仿佛发传单的是别人,他才是接传单的。并且他能够进去每一个小区,而我经常被保安拦下。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我们同发一栋楼层,我在下几层尚可勉强看到他一跨几阶时扭动的屁股,之后就连他脚步掀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再碰面一般是在中层,他风一般的下来,我疯子一般的蹒跚而上。他为了照顾我,经常在楼下抽着烟等我。

那天我和飞毛腿发完最后一张传单,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之后他接了个电话,显得很兴奋。

"还有两千张,发完收工,价格要高很多,干不干?"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爬完一天楼后的兴奋,正如无法理解自己在听到价格高很多时,身体回光返照般苏醒的力量,我分明看到他眼中闪出了金色的光。

没有车,也不舍得打车,我们抬着两千多张传单往指定小区。几百米后,我开始后悔,再几百米后,几近崩溃——扎传单的带子断了,我们忍着骂娘的冲动,一张张收捡,重新扎好,然后蹲在路边,各自沉默着抽了一根烟。我望着烟头明灭不定的火光,闻着嘴中令人作呕的烟草味道,口中的苦涩与被烟熏出的烧灼感让我由衷想念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我们到达指定小区时,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周围没有灯,透过院墙,隐约看到有一处火光,风中送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悲戚无比,我知道,应该是有人故去了,在这暗夜的冷风中,我的毛发瞬间竖了起来。飞毛腿催我快走,发完赶紧收工,我们转了一圈后,用仅剩的力气开始破口大骂:这他妈哪里是小区,就是一个很小的院子,交错着布着几间房子。两千多张传单,发到哪里去,怎么发得完?

在每户门前随意散了几张后,我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腿,于是提议:腿哥,扔了吧,我不行了。但"飞毛腿"否定了我的想法,他说扔在垃圾桶,担心明天公司有人复查,到时就没钱拿了,那边不是有火光吗?我们去烧了它。他的思虑之周全,让我再一次肃然起敬。

我们搬来几块石头,把传单分成两垛,踩在石头上,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将传单抛过两米高的院墙,伴着噗噗两声闷响,灰白色的烟尘腾空而起,我隔着院墙仰望飞舞的烟尘,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与坚持,都在随它们而去。我正欲坐下喘口气,突然院内传来一声暴喝:谁他妈乱甩东西!我们在骂声中仓皇而逃,活像两只受惊的耗子……我也终于知道,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我已不记得是如何回去,只记得回老向处是凌晨两点多,在沉沉睡去前,我觉出灌下的两杯凉水在肚中翻腾,似乎要掀翻我的肠胃……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几天之后,老向决定回家。我在前一天结了工钱,折算下来也就四十来块一天。去步行街给爸买了件保暖衣,预留了点车费后,请老向吃了一顿颇算体面的火锅,一是对他的感谢,二也是想挽回点什么,毕竟几天的落魄,他都看在眼里。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后来火车站的遭遇,打死我也不会如此故做体面。

我站在绿皮火车前,瑟瑟发抖,凌晨一点的寒风,似乎想让我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我终于实时见证了春运,前面是长长的队伍,我的眼前,是无数扛着的条纹装的巨大蛇皮袋,拼命往车上挤,我莫名想起了小时候蹲在地上看蚂蚁排队出洞的场景。老向左右腾挪,充分体现了一个老江湖的素养,在千军万马中直捣车门,三两步就窜了进去。当我还在发扬谦让精神时,就惊喜的发现门口已经再也容不下一个人了。此时哨声响起,我再无暇顾及其他,站上了进门的阶梯,将头一梗,就准备往里钻。

但一股力量从衣服上传到脖颈,将我生生扯了下来,我转头正欲破口大骂,就见一个着蓝色职业装的人,正在揪住另一个人的衣服往下拽。我走过去质问,他不发一言,转头便走,再看车门处,我知道已挤不进去了。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站在寒风中,我怒视着乘务员渐行渐远的背影,耳中依稀听到"同志,我们买了票,为什么不让上"的呼喊,那声音在寒风中停不过一秒,便逐渐远去。忽然间想起了老向曾说过的头也不回的潇洒离去的背影,仿佛竟如此相似。我转过头,漠然望向老向,他正急切招呼我上车,我摇摇头,挥手准备目送他离去,却见他奋力挤到了门边,车门关闭的最后一秒跳了下来……

老向提议坐大巴回家时,我正蹲在车站外抽烟,在飘落的雪花中,看自己来时的梦想破碎,碎落一地,拼成一个大写的LOSER,我突然怨恨起荷尔蒙炸裂的那个瞬间,那一刻,我迷失了。车票钱没有去退,因为人太多。我不愿回答老向,不是因为已失落得不想说话,而是大巴车票钱要一百块,我不想因为十几块钱,丢掉最后的自尊。

但自尊终究抵不过寒风,老向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直接拿了两百给我,在坐上大巴车的瞬间,我终于在愧疚与失落中找到了一丝心安。

多年以后,当坐在大巴车上,我都会想起曾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灯光,看到从车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 。那一晚,我开始思考以后的路。我发了一篇很长的信息给女友,将所有的情绪宣泄成文字,她回复说看哭了,要相信自己,加油!

我在大巴车的颠簸中逐渐睡去,在梦中,看到了家的样子。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我在长沙火车站外的风雪中,迷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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