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8年前的事情了。
我有一個朋友,我叫他毛老哥。他是農民，我們的相識非常偶然。我們整個系統的所有人，都在鎮電影院開大會，我坐在走廊邊。一個臉蛋黝黑的中年人，進來問我關於明山*中學誰負責苗木的事情。我說我就是其中一個。他說，聽說你們要茶花苗。還說，他內弟有茶花。我就同領導打了個招呼，中途退場隨同他到了一個叫新富的新*昌縣的一個山村。買了所需茶花。回來時，他很高興說是為他內弟幫了忙。我說，我們也買到了所需要的。
從此，一來二往，加上他的兩個女兒和兒子全是我的學生，我們成了要好的朋友。他比我大三歲我叫他毛老哥——全村人都叫他毛老哥。
毛老哥在第二年承包了一所小土窯，是生產黃磚和瓦片的。生意很好，賺了一些錢，準備造房子。叫我也造房子，並且支援我一些磚塊，可以賒賬。我們造了房子，我也在其他材料的採購上給與方便。我們成了經濟上有來往的密切的朋友。
毛老哥在承包窯廠的第二年，有一個新*昌人，叫謝yuechang,（名字只能用拼音，姓是確實的）到毛老哥的廠裡買磚塊。一來二往，我們三個都成了朋友。由於我上班經常路過毛老哥的廠子裡，看看有什麼需要幫的。有時下班早點回來，他在收購柴禾時，可以幫他乾點活。因此也認識了謝。謝要我叫他大哥，說是有了一個弟弟，再有一個小弟，會非常高興。我就叫他大哥，三個人，互相成了朋友，由於他姓謝的錢最多，自然是他請客最多，我們在一年的正月到他家去，他的妻子，我們叫她大嫂。大嫂非常高興，給我們倒酒，加飯，說是沒有叫我大嫂的，現在有了兩個叔叔叫我大嫂，非常開心。她把家裡用來招待貴客的香菸，拿出來，給我們抽。還說老謝有點小氣——自己不抽菸就不給朋友抽。
逐漸地，我們知道他是雲居住寺村裡最有錢的人家，他有兩家廠，一家在村裡，一家在縣城。全是做冰箱配件的，稱冷配廠。一天，大哥託人叫我們吃飯去。我們去了。
吃了飯，大哥說，這兩天由於訂包裝箱，很累，業務不熟悉，榔頭打在手上，遍手是傷。問我們有沒有願意訂包裝箱的工人可招收。我問他，包裝箱一年要多少，他說，至少3000只。他說，招不來工人，可以收購成品包裝箱。大哥說了具體的規格和時間數量的要求。我清楚地記得，包裝箱3.5元一隻，每月15日到貨180只，30日到貨180只。到貨一次最多可以200只，多了沒倉庫。並且要求我們兩個人為他解決這個問題。毛老哥說，這個任務只有小弟完成，他自己沒有時間。
我接下了這個任務。答應大哥，不管是自己完成，還是叫人加工，不合規格不要錢。大哥說，保準貨到付款，絕不拖欠。
回來後，我考慮，這個工作倒是可以一個人完成。我工作之餘，可以完成這個任務，不管賺錢多少，為了大哥的囑託，也要完成。
我還得說一句，我們家老祖宗傳下來，具有木工遺傳因子。我有三個同胞兄弟，我們四個全會做一些小的木工工作，比如，造幾個凳子，修理一下板門什麼的，全會。訂包裝箱這個活，不是難事，我的家裡做這個工作，工具全有。
我的計劃是，先一個人幹，來不及時可以叫兄弟幫忙做。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就去採購來木材，拉到加工廠加工成板材。買了釘子和鐵皮。當天晚上，材料齊全，開始工作。由於一個工作剛開始，速度不快，我做了兩隻，第二天送樣品給大哥鑑定驗收。大哥開了箱子，十分高興，說樣品是完全合格的，就是要保準數量，如果供應不上，唯你是問。
我答應大哥，保準完成供貨任務。
從此，我休息日採購加工材料，每天下班回家加工包裝箱。經常做到晚間12點才休息。這樣，平均每月可以完成360只的任務——這是大哥給我定的最低數目。半個月以後，我交貨180只，拿了錢，扣除成本，每一隻有1元錢的利潤。我算了一下，我加工包裝箱的時間是每隻一個小時（加上採購材料的時間），每天可以賺8塊錢。我上班的工資是每月48元錢，當時工資只有這麼一點。
第二個月開始，我跟大哥說，包裝箱只要3元一隻，我不要太多的錢，只要有工資就可以了。大哥堅決不肯降價，說是我們村裡的人，5元一隻也不肯帶材料加工，你是帶材料成品的，3.5元一隻，已經委屈你了。你只要保準供貨就是，不要降價了。
從此，我每月兩次按期足額交貨。大哥確實每次足額付款，從不拖欠。檢驗員逐一檢驗包裝箱，出具的驗貨單上都是“全部合格”簽字。
大哥的村子，是靠近山腳的，村邊有個上坡。我是用手拉車運輸的，自己拉車，拉不上去，總是找那幾個在村邊幹活的農民幫助推車子。每當推到平路，我停下車來，給他一包香菸，那時，香菸價格低，只要1元錢1包，在普通人看來，已經很好了。有幾回，是農民主動過來推車子，因為上次拿了煙，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照樣給香菸的。
第二年的過年前，記得是農曆12月中旬，大哥叫我提前把包裝箱運過去，我開了3個通宵，如期把包裝箱運輸到。驗了貨，數量是188只，188只包裝箱是658元，檢驗員簽了字。我把驗貨單給大哥。大哥說，今天要到銀行去過才有錢了，你要麼等下午回去。我說，我下午要上班，過兩天來也不遲。
過了四五天，大哥託人捎信說，包裝箱現在改變規格了，暫時不要做了。並且說，做好的暫時放在家裡，不要拉過去。
包裝箱不要做了，我時間空餘了。等毛老哥的窯廠有空的時候，我和毛老哥到大哥家去。一方面可以把658元錢拿來，另一方面是多走動，增進友誼。
我們是大約10點到他家，他在家裡。這次，我們感覺到，大哥比以前冷談多了。
當我提到包裝箱時，大哥說，現在的錢，都是財務經手，今天財務請假。我說沒關係，下次吧。
我們要告辭的時候，大哥也沒有請我們吃中飯的意思。
又過了一個月多的時間，我們兩個，再一次來到大哥的家，他的廠就在家的旁邊。那次財務人員在上班。大哥叫我們去財務那裡。我以為可以拿到辛辛苦苦賺的錢了。哪知道，財務人員說，這個錢是建立財務制度以前的賬，他是無權支付的。你的驗貨單不在我支付的範圍。我們沒有拿到錢。去大哥家，見到大哥，把財務人員的話，向大哥說明。大哥態度很好，說是要新建立一個制度，這也難怪他的。等我們制度建立完善以後，就可以支付了。
我們哥弟兩個，老實巴交的人，真以為是這樣的。
回來的路上，毛老哥才告訴我，他那裡還有20000塊磚頭的錢沒有付，每塊磚是6.5分錢，一共1300元錢。毛老哥說，你還有一張驗貨單，我是連驗貨單也沒有的。
半年以後，我們哥弟兩個，再次到大哥的家，大哥似乎從來不認識我們似的。當我們說到錢的時候，就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在回來的上坡路段，又碰到以前為我推車子的農民。我向他敬菸，與他聊天，並回答他我們多次來的原因。
老農告訴我們，這個錢不是付不起，也不是付不出，是不想付。你們想想，我們雲居寺村的人為什麼不想賺這個錢？再說，磚頭，老農指向不遠處的一個窯廠說，那裡就有，他為什麼這裡這麼近不去買，反而到你們黃澤這麼遠的地方來買？你們的錢呀，十有八九是打水漂了的！
告別老農，回家的路上，毛老哥流下了眼淚，我也不比毛老哥流得少。
這一年的農曆十二月二十左右，大哥託人捎信叫我們在農曆十二月廿五日去拿錢。到了十二月廿五日，我們什麼也沒想，什麼也不顧，去大哥家了。進去後，大嫂為我們沏茶。——我一直感覺，我這位大嫂是非常好的人，雖然，長相低於普通婦女——臉上的麻子很密很大很多滿臉都是，可是，相反的是她的心是很好的，真的把我們兩個當做弟弟。快到中午飯時分，有十來個像我們一樣衣衫不整的普通人——明顯有本村的人，也還有幾個西裝革履的體面人物到場了。
大哥回來了，瞟了一眼，在門口就嚷嚷，說，“今天是什麼日子，十二月廿五日有人討賬的嗎？凡是十二月廿五日上門討賬的，賬務一筆勾銷！”說完，沒有照面，轉身離開家了，開著他的本田摩托車出去了。
我們才想到，在農村，老輩人說過，十二月廿五日，是不能討債的。但也根本沒有“一筆勾銷”的說法。
所有人，包括穿得漂亮的人物，隨同我們走出了大哥的家——謝家。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正如老農所說的那樣，用錢打了一個大大的水漂。
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拿著似乎可以吃飽、穿暖的工資。
幾十年過去了，謝家的廠子，從一個，到兩個，現在增加到了6個，汽車就有十幾輛，成了縣裡冷配行業的佼佼者。是最有名氣的企業家，成了億萬富翁。在他們的城裡，也有偶然碰到的時候，我叫他大哥，他就是把我們當做路人，不冷不熱，敷衍幾句，溜之大吉了。
現在來看，6百多元錢，算不了什麼了，但是，這裡面只有188元是利潤，其餘都是真實的本錢。沒有了利潤還可說，辛苦一點就算沒有賺錢。在那時，我的工資是每月48元。光是本錢就要我一年多的工資啊！一年的工資啊！沒了，吃什麼呢？更何況，我前面所做的包裝箱，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所有的利潤，還不到被賴賬的數目。說白了，就是真本錢也虧了，不要說工資利潤什麼的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領取優厚的養老金，對於688元錢，還是感覺心酸無比——錢幣，有時真的不能用絕對值計算，時代不同，不能以當時的數目跟現在相比，只有當認識工資比例的時候，才會同情當時的眼淚，不是裝的。
資本原始積累時期，想要發家，確實要用特別的腦筋做事。
億萬富翁的發家史，有些事是鮮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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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20多年前的親身經歷，每一個字上面，有汗水、淚水和鮮血。
現在，我退休了，不是計較幾百元錢，寫此文的目的，是說明一個事理：資本家的心思，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手段要高明得多，否則，他為什麼能夠成為資本家呢，而普通人就不可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