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歷盡千帆,歸來依舊少年

楊炯:歷盡千帆,歸來依舊少年

作者:黛珂


唐代詩人祖詠有一首著名的《望薊門》,末尾兩句說道:“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此處化用了班超、終軍的典故,以表明自己欲馳騁沙場的報國之志。


其實不光祖詠,唐人寫邊塞的詩人太多,岑參、高適就不必說了,就連那位孱弱多病的李賀,也意氣風發地高喊:“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除了封侯,還是封侯;除了征戰,還得征戰。似乎在唐朝讀書人的眼裡,文章詩句,已經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上戰場殺敵,才是人生的終極理想!


而說到大唐最有名的邊塞詩,那還得是初唐楊炯的這首《從軍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人,竟然能創造如此殺氣騰騰的熱血之作。楊炯憑此一詩,稱為四傑中“雄厚”派的代表,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擊破“宮體”的中堅力量。


與此同時,楊炯也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能夠默默忍受現實的煎磨,直待海棠花開。於是,在這樣一個熱血與沉穩並存的人身上,就有不少值得後世學習的品質了。


1


楊炯和王勃同歲,十歲應弟子舉,及第,於是被冠以“神童”的稱號。這在外人看來已經了不得,但放在四傑中來說,其實只是標配而已。後面的路還很長。


但楊炯毫無疑問是出色的。在別的孩子還玩泥巴的年紀,就已經有了工作——待制弘文館。每日只須寫寫畫畫,到了月底就能得到一筆不錯的收入。而沉溺於書海里寫寫畫畫,這對一個嗜書如命的少年來說,不正是一種最高級的享受嗎?


因為弘文館藏書實在太多,令人目不暇接,楊炯只能一本本去讀,經常坐在一個角落一看就是幾個時辰。等到肚子咕咕叫方起身。這時只覺渾身痠疼,眼澀發昏。為了改善這種不良的讀書習慣,他給自己製作了一個“臥讀神器”。


他在《臥讀書架賦》中說:“不勞於手,無費於目。開卷則氣雜香芸,掛編則色聯翠竹。風清夜淺,每待蘧蘧之覺;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股因茲而罷刺,膺由是而無伏。庶思覃於下幃,豈遽留而更讀?其利何如?其樂只且。”


不得不說,此等發明家的行為,與之前小兒及第相比,更能擔當起“神童”的美譽。讀書問題既已解決,每日只須深讀即可。而這個過程,竟一連持續了十多年。所以用渾厚兩個字,不光指代風格,也表示作者讀書之多,博學之廣。


楊炯:歷盡千帆,歸來依舊少年


總章元年(668年),王勃在沛王府供職,與楊炯結識。秋天,兩人一塊兒登高抒懷。王勃深深佩服楊炯的才學,在離別之時評價道:


“楊學士天璞自然,地靈無對。二十八宿,稟太微之一星;六十四艾,受乾坤之兩卦。論其器宇,滄海添江漢之波;序其文章,玄圃積煙霞之氣,瓷神之外,猶是卿雲,陶鑄之餘,尚同秘阮。接光儀於促席,直觀明月生天;響詞辯於中筵,但覺清風滿堂。”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日子持續一年兩年可以,成年之後,隨著心中那顆種子漸漸膨脹,這個小小的館閣待制就盛裝不下了。楊炯在弘文館一待十六年,內心自然是苦悶的。那麼,是什麼阻礙了他上升的步伐呢?


其實,那是每一個熱血青年身上皆有的銳氣。


楊炯:歷盡千帆,歸來依舊少年


2


楊炯雖然待在弘文館,但才名很大,於是就有不少的同僚來求他寫文章。因為才高位卑,加上來訪的又都是些衣冠楚楚、不學無術之徒,楊炯沒好氣地給他們取了個外號——“麒麟楦”。


楦這個字的本意是指用鞋子大了,用來塞在腳尖的廢布料,或者其他的絲製品。這東西說到底是製作失敗後才用到的產物。麒麟楦指的是戲臺演出時,因為沒有真的麒麟,所以只能給驢子穿上馬甲,打扮成光彩靚麗的“假麒麟”。這意思也就是說,這些人雖然外表像模像樣,但其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繡花枕頭而已。


試想一下,楊炯見人便說:“嗨,麒麟楦來了呀!”這人心情能好得了嗎?重要的是他每次都稱呼。這樣一來,朝中對其憎惡者多矣。有人雖然仰慕他的學識,但也不得已敬而遠之。更別說那些一開始就看不慣他的人了。所以楊炯的升遷之路,才這樣“一山放過一山攔”。


直到調露二年(公元680年),三十一歲的楊炯奉詔撰寫了《少室山少姨廟碑》。之後被中書侍郎薛元超推薦,次年招為崇文館學士。工作一年後,又擢為太子詹事司直,掌太子東宮的衣食住行。這時,楊炯才算徹底擺脫了十多年的沉穩生涯,開始了對人生理想的追求。


苔之為物也賤,苔之為德也深。夫其為讓也,每違燥而居溼;其為謙也,常背陽而即陰。重扃秘宇兮不以為顯,幽山窮水兮不以為沉。有達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唯天地之大德,匪予情之所任。

——《青苔賦》


青苔,多麼微小的生物啊。可是其德也深,其性也謙。不顯山不露水,但一切皆藏於心中。這讓我想起《世說新語》中陳太丘的一段描寫。


客人問季方:“你父親何德何能,在老少當中享有那麼高的威信呢?”


陳季方放下酒杯說:“家父就像是生長在泰山腰的一棵桂樹。抬頭是萬仞之巔,垂首是無底深淵。上可以得到雨露甘霖,下還可以得到醴泉的滋潤。在這種情況下,桂樹怎能知道山有多高,泉有多深呢。”


陳季方的回答可謂是不折不扣,恰到好處。桂樹如此,何況那無處不在的青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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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垂拱元年(公元685年)正月,唐中宗李顯即位,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本來局勢就對楊炯極為不利,誰知又接著發生了另一樁事。


楊炯的堂弟楊神讓因為參與了徐敬業的兵變,兵敗後同其父親皆被武則天處死。這本是一件與他完全無關的事,但楊炯卻因此在政治上受到影響,被貶為梓州司法參軍。


在此任職期間所作詩文不多,倒是回來的路上寫下了有名的“三峽詩”——《廣陵峽》、《巫峽》、《西陵峽》。其中代表性的當屬《巫峽》:


三峽七百里,惟言巫峽長。

重巖窅不極,疊嶂凌蒼蒼。

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

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呂梁。

美人今何在?靈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嘯,徵客淚沾裳。


剛一讀完,一股不平和抑鬱之氣迎面而來。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借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楊炯可以說是較早體驗這種感受的詩人了。


等回到洛陽後,武則天已經在為登基做準備了。她的侄子武承嗣派人在一塊白石上鑿刻“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上獻給姑姑,說是從洛水打撈上來的。武則天十分高興,認為這是祥瑞徵兆,給這塊白石命名為“寶圖”。五月,加尊號“聖母神皇”。緊接著,各州縣先後傳來一些迎合她順應天命的祥瑞之兆。


有了這群烏煙瘴氣、不學無術之輩的迎合還不夠,還得有一兩個有學識的代表出來捧場。這時,楊炯站了出來。四十多歲的楊炯寫了一篇《老人星賦》,內容沒什麼新奇之處,但他因此獲得了在習藝館任教的機會。


這個職位也許並不讓楊炯滿意吧。不過,卻讓他和宋之問成為了知己。宋之問曾在病中寄詩給他:


多病臥茲嶺,寥寥倦幽獨。

賴有青丘山,高枕長在目。

茲山棲靈異,朝夜黔雲族。

是日蒙雨晴,返景入巖谷。

冪幕澗畔草,青青山下木。

此意方無窮,環顧悵林麓。

伊洛何悠漫,洲源信重複。

夏餘鳥獸蕃,秋末禾黍熟。

秉願守樊圃,歸閒欣藝牧。

惜無載酒人,徒把涼泉掬。

——《溫泉莊臥病寄楊七炯》


拋開別的不說,宋之問不愧是七言格律的開創者,功力當真是非同一般。如果和楊炯相比,恐怕還在其之上。細細品讀,這首詩除了景物描寫很細膩外,情感抒發也是十分逼真。楊炯讀罷此詩,不禁會欣然前往。


楊炯:歷盡千帆,歸來依舊少年


4


唐如意元年(692年)冬,楊炯出任盈川縣令。臨別之際,張說寫詩相贈:


杳杳深谷,深深喬木。天興之才,或鮮或祿。

君服六藝,道德為尊。君居百里,風化之源。

才勿驕吝,政勿煩苛。明神是福,而小人無冤。

畏其不畏,存其不存。作誥之酒,成敗之根。

勒銘其口,禍福之門。雖有韶夏,勿棄擊轅。

豈無車馬,敢贈一言。

——《贈別楊盈川箴》


從張說的這首詩中,可以看見一個有道德、沉穩、正直、不懼小人的高尚君子——楊盈川。


其實,在楊炯到來之前,盈川這個地方還是叫白石縣。他到任後,見地薄人稀,百姓困苦,發誓要改變貧困面貌。先是根據此處的地理位置,改名盈川,呈報朝廷後獲得批准。之後,從事各項工程建設。


每到農曆六月初一,楊炯必到附近二十八個行政村和六十八個自然村巡視。所到之處,田裡的害蟲便會被白鳥吃掉。因此糧谷豐收,六畜興旺,深得百姓擁戴。


不料一年突逢大旱,田地龜裂,莊稼枯焦,百姓求神拜佛,但旱情卻未得到絲毫緩解。楊炯心急如焚,仰天長嘆道:“吾無力救盈川百姓於水火,枉哉焉!”遂跳入深潭中。頃刻,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旱情終於解除。當地百姓感念其恩德,將他尊為城隍,建祠塑像,長年祭拜。


這故事雖然聽起來有點玄乎,但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形象卻一日千里。而關於他真正的逝世時間,還需要稍微推敲。


根據趙明誠《金石錄》記載,楊炯所撰《周晉州長史韋公碑》時間為長安三年(703年)四月,說明他此前尚在人間。而《舊唐書》所載為:

“中宗即位,以舊僚追贈著作郎”。所以楊炯很可能是在這期間去世的,享年五十四歲左右。


一代才子最終的歸宿卻是這般默默無聞,這究竟是一開始選錯了路,還是後半生的忍耐卑躬讓人不齒?我們不禁想問:那個喊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楊炯,還在嗎?


其實,他一直都在,只是換了一種活法。他將那年少的銳氣隱藏在沉穩的現實之下,用實際行動,回報給他所熱愛的土地與人民。這是與現實世界的和解,也是他自我成熟的蛻變。所以,縱然歷盡千帆,鋒芒不再,但從現實的打擊歸來後,他卻依然還是那個豪情擁夢的少年!

-作者-

黛珂,原名孔堯。熱愛生命,熱愛文學,熱愛詩詞。一個清純樸素的文藝青年;一個難以自拔的紅迷;一個性空靈的古詩詞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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