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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生命无常,才会有宽容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字连用,这绝对是歌曲里面才会有。
作者用叠字的方法,把空间感推出来,一个在庭院当中深入进去的空间:
一进、二进、三进......它是相互隔开的,而且中间一定有花厅、屏风遮挡,才叫作“深深深”,因为你感觉到后面还有,没有办法一下子看完。
“章台路”本是汉代妓院所在的地方,欧阳修作为太守就这样直接写出来了,一点都不避讳他经常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们可以看到宋代这些为官的知识分子对自己私下休闲生活的描述非常直接,没有任何遮掩。
可是他们游冶于这些所谓的风月场所,我们看到的却并不完全是耽溺于感官的,甚至是堕落的或者鄙俗的描述,相反,会看到他生命经验的提高。
下面这一段是我觉得非常美的句子。“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黄昏的时候把门关起来,可是无论怎么关着门,怎么不忍心去看外面的百草千花,还是留不住春天。
春天你是留不住的,岁月也是关不住的,这是对时间的感伤。
“泪眼问花花不语”,含着眼泪去问花,可是花也没有回答,最后的结论是“乱红飞.过秋千去”。那些随风飘散的落花翻过高高的秋千架飞走了。
从这样的句子里,我们可以大体看到北宋这一代知识分子内心保留着的幻灭情绪。
我不觉得这幻灭有什么不好,有权力和财富的人少掉这个部分会是粗鄙不堪的。
正是在权力和财富当中,他感到生命本质的无常,他才会有宽容。
我非常不赞成很多人说读这样的东西会使人消极、悲观,我从中看到了生命的本相:花是会凋零的,春天是会过完的。
在了解这个本相以后,生命仍有执着,以泪眼问花,它会变成一种深情。
这大概也是宋代知识分子最迷人的部分。
不止要看花开,也要看花落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 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喝着酒和朋友告别,很想告诉他回来是什么时候,可是“未语春容先惨咽”——大概要分别蛮久的,所以还没有讲就已经有点儿泣不成声。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现在都在传唱这两个句子,可是很多人不知道是欧阳修的词。我碰到一些流行歌手以为这是现代创作,我说你们也太小看古人了。
这种句子会在一千年当中传唱,是因为它抓到了一个非常通俗的真理。
和一个歌妓、一个少女告别,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而你是一个政治人物,却还要难过,还要哭,讲不出归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接下来他要给自己解嘲,说“人生自是有情痴”,说人生中对于情感的执着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在男性夫权文化里,男性并不敢表现这个部分,可是宋代很奇特,竟然觉得它是可以被解嘲的。
“此恨不关风与月”,人的情感本与风花雪月无关。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翻新阕”就是把旧的歌填上新的词。他用了非常俚俗的民间语言去讲情感的纠缠,讲情感的不能释怀。
这种非常民俗性的文字,是词可爱的部分,像“肠寸结”绝对是原来民间的口语,就是你想得肠都打结了,现在听起来怪怪的,可是就直接被文人用在词当中。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把个人的情感在告别的时候扩大,在“肠寸结”的绝望下走出去,看看整个洛阳城的花。
所有的花都会开,可是也都会调落。
“始共春风容易别”其实是说要看到生命的真相:不止要看到花开,也要看到花落。
欧阳修对整个宋代文风有非常大的影响,他的这种率性,在他整个生命形式里显得非常优美,也影响了苏轼。
后面我们看到苏轼的时候,会发现苏轼的作品也都有一种自然与直接,不会陷在绝对的哀愁当中。
悠游于生命的变化里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 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这首《浪淘沙》是欧阳修非常重要的一首作品,我非常喜欢。常常让人觉得里面有一种饱满,有一种比较喜气的生命感觉。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大家一起拿着酒,在春天吹起的东风里。其实“从容” 很难解释,就是在散步,走来走去在花间玩赏。“从容”是宋代最渴望、追求的东西。
“从容”是一种自信,有了真正的自信以后,连激情都可以慢慢地细水长流了。
“且共从容”一方面是在讲他和他这些写词的朋友一起去玩,另一方面是讲生命的状态,即一个宋代文人生命中的从容经验和雍容大度的感觉。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生命的聚散令人无奈,“此恨”不是说生命被什么事情激发的恨意,而是生命的无常。
你必须知道生命本质的无常,才会去珍惜生命里无常来临前每个片断的美好时刻。
我们注意一下,这种感伤立刻就可以转成喜气——“今年花胜去年红”,今年的花比去年还要好,“可惜明年花更好”。
他怎么知道?他当然是觉得生命应该会越来越好。
“知与谁同?”那个时候会和谁一起去看花呢?各位有没有觉得他的结尾非常开阔?
“知与谁同”,好像有一点惋惜的意味。大概不是今年一起看花的“你”,因为“聚散苦匆匆”, 所以可能是和另外一个人。
但和另外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不同的只是生命体验。你可以和不同的人去感受生命的美好,不见得非要执着于原来的经验。
我觉得欧阳修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的豁达。将唐宋的文学经验转换到一个比较豁达的方向。佛学与老庄的东西也进来了,以往的激情慢慢缓和下来。
扬州有一个“平山堂”,为欧阳修任太守时所建。你坐在那里,眼前一片江南美景。
这个“平”字也是欧阳修要追求的,他不要发那么高的音,而是要发一种很平和的声音,不那么费力,有一种从容或者自在的感觉。
人生的豁达,人生的从容,大概都来自于不必非去坚持非此即彼,来自能够悠游于生命的变化里,耐心地看待某一段时间中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意义。
聚和散是变化,花开花谢是变化,月圆月缺是变化,可是在我们不知道变化的真正意义的时候,会沮丧、感伤,甚至绝望。
如果知道它是一个自然过程,为什么还要去感伤呢?这个时候,人就会用一种很豁达的心境去看待这些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