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人丨竹蜻蜓

上一次大火距今已有五年,烧在二月,燃了两天,起火位置大抵和这次相当,最猛烈时,屋内都能闻到呛人的烟味,窗户玻璃可以借着浮灰写字,火在后山徘徊了两日后直奔泸山。站邛海边远望,山中腾起的烟雾和橘黄色的火光与半月前一般无二,有人说要是那天老天爷不开眼,继续刮大风的话,说不得前山也将不保,千年古刹随时付之一炬。

火灾过后的次日,我打算从后山爬到前山,先逛前山庙宇,再去湖边吹风,刚到山口便被几个执勤的民兵给拦住了,他们说里面还在扑灭余火,游人去了可不安全。我说家在山里有块庄稼地,想去看看被烧着了没。民兵指了指岗台旁边堆着的一些扑火工具,说如今能进山的只有打余火的民兵和驻守的消防员,你们是当地人,保家卫国战余火是应当的,这几样工具选上趁手的,去的路上看见有冒烟的木头,顺手给解决了,实在不行撒泡尿灭灭。

种树人丨竹蜻蜓


火灾后的枯树

我说扑火队员的物资紧缺,工具就不用带了,我进了山,见有余火,扣些土块给盖住,踩紧捂实也能处理。民兵想了想,又问我身上有没有带打火机,有的话放在这里才能进去。我不抽烟,随身带那玩意儿隔应人,自然是没有的。

我开始往山里走,进山的地方是一个谷口,往里走,分了叉,右边有一条山沟,沟里以前是庄稼地,种了许多的玉米和南瓜,后来退耕还林,改种了杨树和竹子,遇着几次暴雨,山洪爆发,沟里树林被冲毁了不少,剩下的愈长愈是高大,沟右侧的山较为低矮,从山脚到山顶长了许多松树,有松树的地方,杂草较少,底下都是干枯的松针,极厚,易燃,有附近的山民喜欢搂回去,当成引火的材料,堆在自家屋角。

现下想来,我小时极难遇到山林大火,有那烧荒的,上坟烧纸的,偶然间引燃了火,也就烧上几亩地,自己就灭了。山林广大,火燃起来不痛不痒,也没见到防火护林的红袖章天天在那巡逻,那时的村干部在广播里喊春耕秋种,修水渠奶猪仔,防火二字可没人提。

山林大火在那时是一个陌生的事物,我们小学时还曾组织过几次野炊,校长带头,老师指挥,几百号学生乌泱乌泱涌进青山绿水的山沟沟里,各自带了锅碗瓢盆,米面肉蔬,选一平坦的坡地,挖坑垒石,埋锅做饭,山林里炊烟袅袅,小溪里欢声笑语。

大火烧不起来,究其原因,似乎和人们的生活习惯大有关系。

那些年,村里人可没得电磁炉,燃气灶等做饭工具,有煤炉子,但需要买蜂窝煤,许多人家都不富裕,买的是煤,烧的是钱,燃的心疼,所以在广阔的农村,烧柴火灶才是最经济的方法。

烧柴火灶的燃料很多,庄稼收成以后,秸秆,稻秆,玉米秆,胡豆秆,油菜秆晒干,捆扎后放进柴房,随用随取,可庄稼地里面的东西都不耐烧,塞进灶孔,猛火旺上片刻,便就歇气了,要是请客吃饭,来上几个大菜,小半个柴房的庄稼秆就都没了,所以要天天有热饭吃,还得上山寻柴。

寻柴最适宜的时节是秋末冬初,农田收了稻,刚撒下的麦种还在翻新的泥土里沉睡,山里的草木一俱枯了,人们有了时间,便拉家带口的进山,女的割草和捡松针松球,男的劈砍干枯的灌木和杂树,遇着得病枯死或者被山洪冲倒的大树,人们还会呼朋唤友聚在一起,不停地刀砍斧凿,犹如蚂蚁搬粮一般将巨大的树木拆小搬回家去。

山林中的小道密如蛛网,喊上一声,四处都有回应,累了便往割出来的茅草上一躺,摸出水和干粮,说着闲话,填着肚子,休息够了就继续干活。偌大的松树林子,就像用耙子细细薅过一般,不消俩月,枯枝败叶,茅草松针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全被人们拉回家去当做柴火灶的燃料。

那时的山林是干净整洁的,是清爽利落的,同样也是健康美好的,就像被人们精心呵护的果园,哪怕起风了,着火了,也就烫出屁股大个地方,作为无根之火,烧上片刻便就熄灭了。

秋冬过去,万物复苏,被薅去茅草的山坡开始挂绿了,春天是草最嫩的时候,人们将牛儿骡儿驴儿撵上山,吃着绿草,饮着山泉,饿瘦的身体迅速长出肥膘,失去的力气又回来了,下地干活有使不完的力气。

到了夏天,雨季来临,草木愈发的厚实起来,浇透的山林氤氲潮湿,适宜各类野生菌生长。草菌细碎,成团聚;碳菌盖头黑,常常躲在针叶层里;红眼菌小个,顶红,最不挑地方,低矮的杂草,密匝的灌木底下都能见到;青眼菌个大,散开如伞,顶着青色小帽;奶浆菌喜欢潮湿的草窝,粉白脆嫩的喜人;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牛肝菌,潮湿的松树林最滋养这种美味,菌杆粗,伞盖厚,撕成块后,加入蒜,青椒,芹菜等一干佐料,烧成一锅菌子汤,极其下饭,是用鱼翅燕窝也换不来的山珍美味。

我还曾在山顶小树林寻到过一株灵芝,小半个巴掌大,朱红色,似人的耳朵,后来贪玩,也不知塞到何处去了。

山中除了菌子,还有许多野果,有一种叫做鸡屎果儿,是一种碎叶低矮灌木,七八月间成熟,果子成串,黄豆般大,紫黑色,甘甜多汁,吃了嘴黑。黄泡儿也是山里特有的野果,和黑色刺泡儿是亲戚,成熟后簇成团,奶黄色,微酸,熟过头后返甜,奶奶去山边锄地,常会顺路摘上一些,用手帕兜住,带了来给我解馋。

还有一种野果,叫做秧梨儿,一般在栽秧时节成熟,果子初呈绿色,成熟时变红,米粒般大,但数量极多。我们常揣上柴刀上山,看见有秧梨儿树挂着红,将那细长的树枝砍下来,围坐一圈慢慢摘来吃,味道甜爽,像吃甜豆。

山中除了吃的,飞禽走兽也是不少。六七十年代野狼极多,饥荒时还能成群下山吃人;还有野豹子,山沟里某处有个地名叫做豹子山,是以前的当地人看到此地有野豹子出没给取的。

我还小时,和村里人上山捡菌子,经常听到山里有野鸟的叫声,声音极旷远,老人说那是山里的神鸟,一叫惊天,恨壶而生。还有一种动物叫做麂子,形似鹿,稍小,奔跑极快,曾经有人放着猎犬满山撵,麂子和狗子相互追逐,奔跑跳跃极是激烈。小学时,有次学校组织郊游,爬山时,还曾见过一种动物,形态似牛,在山坡吃草,可那角分明又是分叉的,老师们说那是羚牛,可惜长大后再也见不到了。

古人常把山水凑做一处,山蕴着水,水养着山,两山交接处往往会挤出一条小溪,流水潺潺间,又生出了诸多精灵。

溪中有鱼,周身滚圆,却只有小指头粗,淡黄色,细鳞,常躲在浅绿色水草里,稍有响动便四下惊走;小虾是透明的,不比鱼儿大上多少,却有些不安分,总喜欢在激流浅石下戏水取食。鱼和虾我是不感兴趣的,因为们个小,善隐藏,游动灵活,捉起来麻烦,吃起来费劲。我最喜欢做的还是摸石蚌,石蚌或许是当地人的音译,这种蚌可不是如河蚌,海蚌那般,是有壳的软体动物,它形似牛蛙,却又比牛蛙稍嫌小些,身上有绿褐色的斑点,最喜欢潜居在溪边潮湿的石头缝里,捉石蚌需得两人合力,一人搬石,另一人找准机会去捉,稍不留神,便潜入淤泥里,再也找不到了;山螃蟹个头很小,也就拇指盖大,捉了它来,往往会与山中寻来的假山合放,蓄上一池子水后,看螃蟹在山中吐纳,鱼虾在洞中戏水。据说在山中最深处还有乌龟,它修行千年,堵着水源,若是哪天动上一动,便可造成山洪爆发,生灵涂炭。

童年的我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除了摸石蚌,逮螃蟹,还喜欢搬来石块在溪中垒坝,水及腰身,便可跳入潭中洗澡,作游鱼状嬉戏,玩的不亦乐乎。

山中多柴草,多鲜菌,多野果,多飞鸟,多走兽,也多鱼虾,她就像母亲,奶着山脚下的村民,是宽广无私的,是博爱伟大的。那时的我可以在山里游荡一天,渴了有泉水喝,饿了有野果吃,下山时带回各种山珍野味,像极了贪吃的女儿回娘家,大吃大喝之后,顺带打包带走了母亲准备多时的美味佳肴。

最近几年,人们生活条件好了,厨房里摆上了电磁炉,燃气灶,逢得喜事还能去大餐馆包个间,老柴火灶封了口,落了灰,再也见不到袅袅的炊烟了,山林里没了人去打柴割草,枯枝落叶和灌木杂草年年生年年堆,厚实的像大棉被。

忽一日,山火起,像脱缰的野马,在山林里四处奔走,忘情地撒欢戏耍,这方还未烧尽,那方又见火起。参天的大树被困住了,熏干了,烧炸了,痛苦的倒了,它的尸体在燃烧,它的泪卷着青烟冲破天际,蒸腾了红云。山黑了,水断了,菌子和野果都没了,飞禽走兽在阿修罗地狱的火场里也消失无踪了,是化作了泥土,还是升上了天堂,我是不知道的。

五年前的山火烧到这处山林被扑灭,再往下就是成片古建筑,然而,这次大火也把这片山林烧了,甚至烧毁了林子后面的一栋古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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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以前长满了大树,树林深处有个泉眼,常有当地人挑着桶过去取水,有人还搬来许多石块,将泉眼围了一圈,又在下面挖个小池蓄水,我捡菌子时也常在那喝水,那次去看时泉眼已经枯了,积满了黑红的山泥,泉眼旁的石头也被烧塌了,像经年的老坟。

我说完了,山要死了。

我继续往山里走,遇到消防员背着鼓风机下山,山脚下还有成片未被烧透的松树林,叶子青黄打着卷儿,全都蔫答答的萎着,我问消防员还有救不,消防员告诉我,说这些树的根部已经被杂草和落叶引燃的火烧透了,他拿起铁锹往根部铲去,碳化的树皮随即断裂,露出里面焦黄的树心。

他指着树根,说全死了。

我不想再进去了,于是回家了。

那年的雨季来得迟,但雨量极大,山里许多被烧死的树都倒了,杂草没了大树争抢阳光,疯狂地生长,外来入侵物种紫茎泽兰迅速占领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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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植物生长迅速,有微毒,猪羊不吃,马闻了哮喘,牛踩了烂蹄,那年满山遍野都是这种植物。到了上坟时节,家家户户都得带上砍刀上山,沿途砍去紫茎泽兰,才能走到坟头,给逝去的祖先敬上一碗米酒。

紫茎泽兰疯狂扩张的那年,有不明就里的人见着被烧毁的山满眼的绿,还说山生命力强大,只半年就恢复了生机,其实他们不知,这绿色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毒草正将大山变成一座绿色的坟场。

火灾过后的第二年,山里的鸡枞菌居然出奇的多,有腿脚利落的,一天可以往来山里几趟,用背篓装,背到山下叫卖。我喜欢逛大山,听说消息之后,某日起了个早,趁着凉爽上山,准备挖些来吃。

远处有一小片幸免于难的小树林,近处的树已经烧死了,底下杂草葱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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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难行,遍布荆棘,这种带刺的植物主要是刺泡儿,有些地方又叫覆盆子,它们伸出带刺的藤蔓,缠住枯死的松树便张牙舞爪的四处蔓延,也不知道它们哪儿来的生命力,熬死了松树,又从密密麻麻的紫茎泽兰里面脱困而出,箍住一棵枯树,便是一个鼓包,沿着山道往上,每隔十几米便会被它拦住,它的刺如倒勾,遍布枝节,蹭在身上像强力的吸盘,如果使劲去扯,衣物极易勾脱了丝,挂在皮肤上则是一道道的血痕。

碳化的松木横七竖八的阻在路上,要像猿猴一般上下攀爬本就不易,又被拦路的刺泡儿左右勾挠,爬山还未过半,衣服就被撕破了,手臂也挂了彩,着实像个逃荒的难民,我只得退下山去。

山里开始热闹起来是火灾后第三年,那年政府搞起了旅游开发,想将那一片荒山秃岭变作百花果园,先是沿着山谷两侧修了路,又在路边建了亭,亭下有新开垦的果园和花圃,一条小溪涓涓而下,打着圈儿形成两个池塘。山上的大树已经倒了大半,有些已经腐朽了,踩下去便是一个坑,政府组织人手红红火火的开始植树造林运动,原先躺倒在山道上的枯木被伐木工锯成两半摊在路边,荆棘丛生的灌木也被放倒了许多,山道通畅了起来,我又开始爬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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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烧过的痕迹依旧明显,倒了的松木表皮焦黑,不经意间蹭上一蹭,衣服便就黑了,走到半山,前面出现了工棚,工棚是用烧死的松木做的,横竖搭着做架,再用铁丝箍牢,前架稍高,后架搭在土坡上,又割来许多茅草做屋顶,顶上还盖了牛皮毡。

大棚里放了许多凉席,席上有铺盖卷儿和衣物,另外一端则是油锯和一些机械配件。工棚的前面挖了三个大坑,坑上架锅,都在冒烟,一个壮实的妇女正在锅里洗碗,有个长脸男在旁边不满的唠叨,说洗个碗放那么多水,这水可都是从山下背来的,废了老牛劲儿,心疼呐。妇女有些不好意思,说下次少放点,实在不行找点苞谷皮擦擦。

其余十几个汉子正坐在棚子下休息,有抠脚丫的,有打桥牌的,还有两个小伙子正在那鼓捣手机,一个手机正放着歌,声音很大,是凤凰传奇。小伙儿很得瑟,说他的手机花了八百,是苹果的,有八个喇叭,可牛。他向我扬了扬手机,阳光下笑得灿烂,我说这手机真牛,苹果图案都还是囫囵个儿的。

我和他们聊了会儿才打听清楚,他们是头批进山的,主要是开路,把主路开出来,再沿着路作斑马线左右延伸,清理杂草和乱木,清理出来后,下一批人来挖坑种树。开路的工作最是辛苦,本地人不愿意干,都是找的外地民工,他们每天都要在山里走,沿着等高线行进,山中无树,天气闷热,扛着油锯走上片刻都显吃力,还得不停地挥动工具割开拦路的巨木和带刺的荆棘。热和累且不说,他们还要忍受油锯与木头交错撕咬发出的巨大噪音,有的人由于干了一天的重活,已经走不动道了,自然也没法下山,只有在简陋的工棚里蜷身睡觉,白日里被噪音侵蚀了耳朵,夜里总感觉脑袋里像开火车,睡不踏实。

那几个月,山里的轰鸣声从没止过,有时感觉来自东山凹里,有时又觉得西山坡头有动静,更多时候四处都是呜呜的响,像有人在山里挖地道,修长城。

山里的响动一直持续到年底,大山被改造成了梯田模样,油锯走过的地方像缠绕在山间的丝带,随着山势起伏,不断的上下飘动,死去的山仿若被注入了灵魂,有了苏醒的迹象。

山下开始繁忙起来了,一车车的树苗被运了来,工人们找来骡子,将树苗驮上山,开始撅土挖坑,施肥浇水,大山如凤凰涅槃,正迎来重生。

到了来年夏天,我再次入山,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梯田变作了山间小茶园的模样,原先的工棚已经荒废,几根缠着铁丝的主梁塌在坡上,据说工人们又在对面山头新搭了工棚,我站在山顶望去,对面山果然挂上了部分丝带,油锯的轰鸣声如闷雷,在山谷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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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欣喜的是,在山顶新长出来的小树林里居然发现了蘑菇,草菌依旧聚成团,奶浆菌藏在树缝里,牛肝菌顶着落叶像快要出嫁的姑娘,连最娇嫩的大脚菇都怯怯的露出了头。

我下山途中还遇到了给山里工人送饭的年轻马夫,我问他山里都种了什么树,他说山下种樱花,山腰有核桃树,山顶是针叶松。他很得意,说去年他就来了,前山种核桃树就有他的功劳,听工友说,这种核桃树周期短,三年可挂果,算下来明年就可以吃上山核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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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好了明年一起上山摘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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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绿了,水多了,核桃就快成熟了,工人们山里种树的苦日子就快结束了。

山里越来越美好了。

可是,火又来了。

山火的爆发比五年前更盛,它像恶魔重生,一夜间吞噬了十九条人命,蛮横的收割着植树人的血汗果实,最后破了泸山,惊了世人。

五年前火灾后新长出的植被,在这次大火中又毁于一旦

屡次遭受火灾的大山啊,你接下来的命运又将如何

大山就像盼儿归来的母亲,好不容易舔舐好了狰狞可怖的伤口,收拾净了破落杂败的房屋,正待满身挂绿,藏花接果,迎接儿女的归来时,一场大火又将家底烧了个精光。

何时能恢复大山母亲的容颜,我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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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蜻蜓(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58919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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