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温新阶 | 五尺(器物志之一)


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起屋的木匠是远华大叔,他在我们响潭园是数一数二的师傅。他来的第一天,背着一大箱子木匠工具,手里拄着一根棍子,细一看,那不是一般的棍子,棍身不是圆的,而是有四个棱角,每个边长大约有四厘米,棍子约莫一人来高,漆得油光水滑,上面还有刻度,有一头还套进一个铁锥里,远华大叔拄着的时候,虽是让有铁锥的一头着地,但是并不把铁锥扎进土里,我估计那样一扎一拔挺费事,他不过是做出一个拄的样子。

我不敢问远华大叔这个物件是什么,他的徒弟道坤告诉我,这个东西名叫五尺,五尺长,起房子时用它来量柱子檩条的长度,所以上面有刻度,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就是辟邪,师傅修房子干活时总会把它插在旁边,免得有些歹人做法出了差错,以后不敢吃木匠这碗饭了。

每次到别人家起房子,都是道坤背着那工具箱,远华大叔只拿着那根五尺的。因为刚在上河里起好一栋房子,放了三天假,道坤回了赶儿坡,这天和师傅从不同的方向来的,远华大叔就只能自己背着工具箱来了,刚上稻场坎子,道坤就去把背篓接了过来,远华大叔就把五尺插到他要加工柱子的木马旁边。

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五尺插在稻场里,颇有几分威仪,阳光下的影子从西边移到了东边,我好奇地盯着这根方形的木棍,它真能辟邪?

太阳落山,远华大叔踏着一地的木屑,从稻场里拔出五尺,用他那擦拭刨子的油抹布把五尺擦得铮亮,收到了大门背后。

晚上,我缠着道坤要他讲五尺辟邪的故事,他说,师傅不让随便讲的,我说,你不随便讲,你认真讲。最后我答应买五尺女生扎头发的红胶丝送给他,他才同意讲,我知道他悄悄交了一个女朋友,给女朋友送扎头发的胶丝是那个时候的时尚,这个许诺很有吸引力,道坤给我讲了在王家田起屋的事情。

那年月不像现在吃喝不愁,粮食肉食并不丰足,要起一栋房子,要攒几年的粮食和猪肉才敢动工。那天,土匠木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火锅是腊肉炖萝卜,肉少萝卜多,土匠师傅一筷子下去戳了两坨肉在筷子上,远华师傅笑一笑说:你真是戳的准,明年要生双胞胎哟。没想到这土匠师傅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连筷子和肉丢在火锅里,站起来就走了。

立屋那天,木匠的柱子架子穿好了,正要往起立时,木挑从榫眼里滑了出来,远华师傅知道,这叫油榫,一定是土匠师傅使了坏,他找主人要了一只公鸡,左手把公鸡扔向空中,右手拿了五尺像掷梭镖一样把五尺掷了出去,五尺的铁锥不偏不倚正好从公鸡的腹部穿了过去,正在众人惊愕不已时,远华师傅从地上拾起穿着公鸡的五尺,走到土匠身边说: “老板起个房子不容易,我若什么地方得罪了师傅,我两自己过招,莫拿房子撒气,你说呢?”只见土匠捂着胸口,脸色蜡黄,大汗淋漓,

土匠连连道歉,解了法术,远华师傅才把那只公鸡从五尺上取下来扔到稻场里,土匠师傅的胸口才没有疼了。

没想到经这回一闹,两人成了朋友,上河里这回起屋两人又碰到一起,有一口酒都是敬着对方喝,有一支烟恨不得折成两截一人一半。

道坤说得绘声绘色,我想,他大概是为了那五尺胶丝。

晚上我出来撒尿,看到黑魆魆的山峦,听到门口河里水声哗哗,突然多出了几分害怕,我根本没有走到厕所去,就在山墙脚拉尿,尿没拉尽就急忙往屋里跑,路过大门时,忍不住又看了看立在那里的五尺,仿佛有一束灵光闪烁。

从此,我对五尺又多了一份敬畏,对远华大叔也多了一份崇敬。

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其实,五尺还有一个功用是用来惩戒徒弟。

远华大叔说不上很严厉,平日里对道坤也是和颜悦色,不懂的讲了一遍又一遍,讲过以后又示范一次。他不像有的师傅带徒弟,总是讲得多,不敢让徒弟实践,怕用坏了木料老板扣工钱。

远华大叔不同,他讲一遍,问徒弟明白没有,没明白再讲,徒弟说明白了,那就按明白的去做。

这一天,道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把一根柱头上的榫眼凿错了位置,相差了五寸,这根柱头就废了,这是木匠最丢人的事,远华大叔二话没说,抽起插在地上的五尺,照着道坤的屁股就是一顿乱打,道坤伏在加工木料的马板上不敢动弹,最后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说:“师傅,您先帮忙出钱赔了这根柱头,等我出师挣了钱加倍还您。”

没想这一下远华大叔更来了气,“这每根木头都是批了砍伐手续的,是用钱能买得到的吗?再说,就你这点功夫还想出师?你出去只会坏了我的名声,你一辈子都不要做木匠这个手艺。”

远华大叔一边数落,一边继续用五尺打道坤的屁股,渐渐地,道坤也不叫唤了,只听到轻微的呻吟了,这一幕把我给吓坏了,连忙跑到田里叫回了父亲,父亲拉开了远华大叔,“为了一根柱头,在我家里起屋把孩子打残废了我怎么给人家父母交代,我去找书记说明情况求个人情再批一根树也没有多大个事……”

远华大叔这才把五尺重新插到马板旁边,“这根柱头我买下了,从我工钱里扣。”

父亲说:“老说钱就见外了。”

“这根柱头一定要出钱,我有用场。”

道坤肯定做不了事了,父亲要扶他到旁边老屋楼上休息,道坤拿眼瞟着远华大叔,不敢挪步,远华大叔走过来,背起道坤上了老屋的木楼,我好奇地跟了上去,站在楼口看着,远华大叔把道坤放到床上,扒开他的裤子,全是一道道血印子,他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瓶药水,用两根木签夹了药水瓶里的棉花给道坤擦伤,一边擦一边说:师傅下手太重了,伤了你的身,是怕日后出了差错被人耻笑伤了你的心……

这一天,远华大叔几乎没有说话,干活儿格外用力,木屑飞出去老远,有一块竟然飞到了几丈远的石碓里去了。

吃饭时,他都要亲自舀好饭夹好菜给道坤送去,等道坤吃晚饭,还要给他泡一杯茶,道坤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下床来接茶杯,都被远华大叔喝斥着回到了床上。

吃过晚饭,远华大叔把道坤背下楼上了厕所,擦洗了身子,又背他上楼,父亲几次要换远华大叔,都被他坚决地制止了。

楼上的油灯迟迟地没有熄灭,我悄悄上楼观察,远华大叔正在给道坤擦药,因为晚上时间充裕,药擦得更仔细,一边擦药师徒两还在一边轻声细语地交流,浑黄的油灯下,我看见远华大叔脸上盈盈的泪光。

三天以后,道坤又开始干活了,从此他格外仔细,他做的榫卯分毫不差,他过了刨子的柱头、楼梭摸上去细腻光滑,最后一道工序做主梁的事远华大叔也交给了他,为了放心让道坤去做,远华大叔说家里有急事,干脆向父亲请了假,自己扛着那废弃的半截柱头回家了。

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道坤用斧头砍,用刨子刨,用砂纸打磨,一根主梁打磨得像婴儿的脸蛋一样光滑圆润,他画梁上的太极图也是一笔一划格外仔细,很多木匠师傅画的太极图边缘并不整齐,道坤先用铅笔画好草稿,再一笔一画仔细描,画的好看极了,为了写好“荣华富贵长发其祥”八个字,他还专门跑了几里路请出名的民间书法家钊先生写好,拿回来贴上去沿着字的边缘刻上主梁再用墨填出来的。

远华大叔回来看到道坤做的主梁,把他抱起来旋了三圈。

我们家的房子立了屋,道坤就要出师了,出师仪式就是在我们新屋里举行的,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师傅给徒弟亲授五尺,这大概类似于和尚传授衣钵。

当远华大叔把那杆五尺传递给道坤时,我看见远华大叔的泪水湿了脸庞,“师傅用这五尺打了你,是因为只有沾了徒弟血的五尺才会灵验,才会镇得住邪,师傅不得不下手狠一些,徒儿不要记恨师傅。”

道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接过五尺,“师傅的恩德永世不忘,徒弟没有什么送给师傅的,徒弟这几天做主梁时,还做了一个小样,送给师傅一个念想,愿师傅永远荣华富贵,长发其祥。”道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主梁,做得太精巧了,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

远华大叔说:“我也送你一件东西,是前几天回家做的一个洗脸架子,你每天洗脸都要照照镜子,检视自己有没有对不起木匠这门手艺的言行,为了让你随时提醒自己,这个洗脸架子是用那根废了的柱头做的。”

远华大叔从隔壁房间拿出那个洗脸架子交给道坤时,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看见父亲母亲也是泪眼婆娑。

第二天,远华大叔和道坤离开我们家,这一天阳光很好,喜鹊的叫声嘹亮悦耳,我听到远华大叔一边走一边唱起了小曲:

向往天子掌舵

德济娘娘拿艄

驾土船,游夷水

鸡公山下把船靠

一停数千秋

土船变龙舟……


作者简介

原创散文:第一次见到五尺,是1962年我们家修新房子的时候。

温新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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