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路过舅外公家，发现他一个人正在稻场里装谷子。舅外婆在市内的厂里打工，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两个儿子也在市内工作。
舅外公每年需要种十几亩地，耕地、插秧、收割、种油菜……每天忙完农活，他还要喂几头猪，又割䓍喂三头牛。平常的一天，对于舅外公却是一场不得不打完的战争。导致他每天只吃两餐饭，到周末还要给放假的孙女做饭。
我赶紧上前帮忙。忙碌了一会儿后，舅外公突然摘下墨镜，迅速擦拭左眼周围的汗水，又把眼镜戴上。短短的一、两秒钟，我还是看见他右眼的样子——里面没有眼球，空洞洞的，显得瘮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舅外公失去眼球的右眼。平时，不管室内多暗，他总是戴着一幅墨镜。前几年，他右眼上方长出一个肿瘤，当时医生害怕切除不彻底，导致肿瘤再生长，不得不连着右眼球一同摘去。
我忍不住问舅外公：“您这么累为什么呀？”
舅外公笑了笑，讲了一段他的经历。
本文由舅外公口述。
被骗
2006年11月中旬，地里的油菜开始抽苔，冒出绿油油的一片，长势喜人。作为庄稼人，我并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还有两个月过年，作为家中的顶梁柱，我必须趁此农闲赶快找点零活干，挣些钱还赊欠的种子、肥料钱，以及明年开春小儿子读技校的学费。幸好邻居得知后，邀我一起到山西临汾的一家煤矿挖煤。
到了后，我才知道要挖的煤矿没有得到政府的审批，我们只能趁天黑偷偷地挖。几天后，政府害怕煤矿塌方，安排工作人员到煤矿驻守，不准工人再采挖。
和邻居天天呆在工棚里，我等得十分焦虑，不断询问带班（工头）何时可以开工，他总说快了，马上就能拿到政府下发的审批文件。
半个月后，我等不起了，邻居天天和工友们斗地主，根本不着急，他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能和他一样，决定回家再找个活干。
我在临汾火车站买完车票，看时间尚早，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一碗素面吃起来。这时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坐到我对面，也点了一碗素面，操着四川话问我，“老兄弟，是不是出来打工？”他肯定看见我桌边有两个装有被子和衣服的包裹。
我望一眼瘦弱男人，他头发胡乱地支棱着，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西服外套，衣领处周围有一些白色的头皮屑、小眼睛、一脸和气，看起来像一个老实人。加上我听见他说四川话（我是重庆人，两地口音相似，后来搬到湖北宜昌农村），让我在异乡感到亲切。
我用重庆话回答，“是的。”
瘦弱男人感慨道，“原来是老乡嗦，”他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这是一种5块钱的烟。“你会不会打米？一天可以挣100块钱。”
我接过烟，“我现在不想打工，我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你放心，我们都是出来打工的。你把火车票给我，我去帮你退？”
我以前在老家的米厂干过，一天只能挣50块钱。我在心里迅速盘算：现在可以挣100，如果干到过年，小儿子的学费就够了，还可以还一部分欠账。想到此，我就把火车票给了他。几分钟后，他回来告诉我把票退了。
我找他要票钱，他说不着急，到时和挣的工资一起给我。
我俩在火车站一直从上午等到晚上，来了一辆7座白色面包车。我上了车，车内有两个人。除了一个司机，另一个人和瘦弱男人坐在我的两边。
车向黑暗中开去，过了一个多小时，我问多久到，瘦弱男人说快了。他下车，给我买来盒饭。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我又问，他下车买来瓜子和炒过的花生，给我当作零嘴。又过一个小时，车开进一家大厂，停在一排矮房子前。
我下车透过路灯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几个高大的烟囱。这根本不是米厂，而是砖瓦厂。我犹豫着。瘦弱男人看到我呆着，喊了我一声，拎着我的行李，带我走进一间30多平米的屋子。屋内摆着8张单人床，有的床是用砖块垫起来的，床上的人都睡着了。地下是凸凹不平的泥巴，房顶铺着一层黑色的牛毛毡。
我忍不住问瘦弱男人：“不是米厂吗？你怎么把我带到砖瓦厂来了？”
瘦弱男人把我的棉被放在一个空床，“哎呀，在哪里打工都一样，只要能挣钱就行。”他很快把我的床铺铺好。
我心想也是。不一会儿，瘦弱男人又抱着床单被子进来，睡在我的旁边床上。
黑砖瓦厂
睡得迷迷糊糊时，我突然被人推醒，原来是瘦弱男人。他叫我起床准备上班。此时屋内的人都醒了，开始穿衣服。他们木然地望着我，相互之间不说话。
瘦弱男人给我拿来一个铝合金饭碗、一双筷子，又递给我一包方便面，“你昨天晚上没有在食堂煮饭，今天早上就没的饭吃。”这里的工人需要自己用饭碗淘米，然后放进食堂的大蒸锅，到下一餐再去取食。
走出门外，天还没有亮。我在矮房侧面的开水房泡好方便面，回到屋里。顺势问屋里的几个人，“你们来多久了？”他们望我一眼，没有回答。我又问，“你们一个月工资多少？”他们依然不回答。
瘦弱男人在门外听见了，走进来对我说：“你不要在这里打听工资，这在厂里是秘密，厂里规定不能问，再说你问了，别人也不会说。”
为什么厂里不让打听工资？我虽然疑惑，但不好细问。
吃面的时候，走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剃着光头，肥头大耳，自称是砖厂老板，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问完我的名字后，矮胖男人说：“杨老头，你在这里别乱打听，老实干活。你先拉几天砖，我再把你调去开柴油三轮车。到时活路（工作）轻松的很。”
我同意了。
吃完面，天蒙蒙亮，我被一个河南人领着走进砖窖。他推给我一辆铁三轮车，告诉我把烧好的砖放进三轮车，拉出去码放到固定地点。几趟下来，我腰酸背痛，这是重体力活，但想着砖厂老板承诺几天后，让我去开三柴油轮车，我决定咬牙坚持一下。
直到天亮后，我发现这是一座方圆两公里左右的砖瓦厂，整个地势凹了进去，边缘是垂直的土壁，形成一个平整的大坝，里面有4座大型砖窑，周边还有很多排矮房，供工人休息。唯一通往外界的公路，上面铺落石子，停了十几辆拉砖的汽车。
这时我发现一个30多的男人正一瘸一拐地推着三轮车，怎么有残疾人在这里干活？我迅速扫视四周，一个矮个子一只胳膊耷拉着，另一只手捡着砖；另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握着车把，他的左脚往外张，每走一步，身体都起伏抖动着。
这里有很多残疾人，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蓬头垢面，像乞丐一样。我心想这是砖厂出于好心，招残疾人干活，让他们也能挣一分工资。
突然，站在周围的一个年轻人指着我用四川话骂道，“你个砍脑壳的，怎么干活偷懒呀？”我望了一眼年轻人，他一副凶狠的样子盯着我。我低下头，心想出门在外打工能忍就忍，快速地从车内往外搬砖。
正搬着砖，突然又是一句四川话传来：“你妈卖X，又在这里偷懒。”我伸直脑袋，一个站在外围的年轻人捡起地下的半截砖头，朝一个站在砖堆的中年人扔过去，砖头砸到中年人的胳膊，“啪”的一声，砖头瞬间断成两截。中年男人扶着痛处，没有痛哭或谩骂，一幅可怜兮兮样子地样子望着年轻人。年轻人走过去，朝他又是几脚。
这时窜过来几个人拉住年轻人，同样操着四川口音，“你别把他打残了，还要人干活呢？”
原来这群年轻人是砖厂老板雇佣的打手。他们三三两两站在工人的周边，操着四川话聊着天。他们手上虽没有拿棍棒，但要是碰到歇息的工人，身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中午下工后，我到食堂取了自己蒸的饭，另一边的桌上摆着几盆菜：炖萝卜、土豆片、大白菜。我让师傅每个菜都打一点，师傅冷冷地看我一眼，“只能打一样。”
工人们都蹲在食堂门前埋头吃饭，只是偶尔背着不远处的打手，悄声说几句话。
吃完饭没有休息。
上工后，有人来砖窑内，给每个抽烟的人抓一把散烟，足有3、40支，里面有昂贵的，也有廉价的。站在身旁的打手大声朝我们喊道，“我不是不让你们抽烟，你们点完烟后，不要站着偷懒，把烟放在嘴里要抓紧干活。”
我愈发觉得这是一个黑砖瓦厂，却希望从工人口中得到证实。趁着打手不注，我偷偷问工人，但大多只望我一眼，并不作回答。
问了好几个人后，一个50多的湖南人小声回答我，“我已经7年没有回家了，也没有看到一分钱。”
“那你怎么不知道逃跑呀？”
湖南人望了一眼远处的打手，“这里好几百人，哪个不想跑？可是你望一望四周怎么跑？也有很多人跑过，但都没有跑出去，抓回来就打残了。”
“你的意思砖瓦厂里的残疾都是被他们打残的？”
湖南人朝我点头，他害怕被打手发现，拉着三轮车朝砖窑小跑。
我开始反复回忆被骗经过，还是有些不相信，又问了很多工人，从他们零星的回答中，我得知每个人挨过打，都没有见到过工钱。足于证实，这就是一家黑砖瓦厂。
吃完晚饭，瘦弱男人回来了。他白天不在，显然又去火车站骗人了。
他问我工作怎么样，我笑了笑说还行。我再次朝他要退火车票的钱，他推脱说结账走人的时候一起给我。我不好再强要，以免引起他的反感。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反复回忆两天来的遭遇。我很少出来打工，防备意识薄弱，以前常常在电视里看见被骗的经历，没想到现在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当然想逃，可是这里四周都是几米高的土壁，人不借助梯子根本爬不上去。万一逃不掉，我肯定会被他们打成伤残，以后我就干不成活了，再逃就更难了。
可是一直呆在这里，等着警察来救我们，可是要等多久呢？已经有人在这里呆了7年。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我，我的家庭肯定会垮掉。妻子既不会耕田，又挑不动草头（稻谷），家里还欠着1万多的债务，她要怎么去支撑这个家呢？大儿子是个残疾，现在24岁，连女朋友没有，更别说结婚。小儿子16岁，读着中专，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越想越睡不着。脑海里反复权衡，最后暗下决心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最后被他们抓到，打成残疾也要试一试。不然我的家庭就完了。
门外听见几个人在说话，我假装起床上厕所，刚走出屋子，两个打手拿着木棒冲我跑过来，嚷道干什么。我说小便，他们说就在这里解决。原来屋檐前面有一个烧柴的铁炉，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值班。防守我们逃跑。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花了几分钟快速吃完，走到公路边。发现路口站着5、6个打手，进出的车辆会被检查，硬闯肯定被抓。然而砖厂四周是垂直的土壁，最高处有8、9米，最低的也有4米，人不借助梯子根本爬不上去，可周边连根木棍都没有。
下午搬砖的时候，我的手磨了几个血泡，我背着打手，准备休息一会儿。这时一个40多岁的男人在我旁边搬砖，用四川话喝斥道：“你快点干，别偷懒。”
我心想他也是干活的人，还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望我一眼，顺起砖头准备朝我砸过来，我心一横，朝他胳膊先一砖头，他被砸得哇哇乱叫。
打手们很快围了上来，对我拳打脚踏，我本想拼命还手，但想着这时必须保存实力，万一把我打伤打残，我再逃跑就难了。
这时老板揪着我的头发，冲我坏笑，“杨老头，你还蛮歪（利害）的呀？”他转而露出一幅狰狞的样子，“你还敢打我的人。我不妨告诉你，这里的残疾都是我派人打的，你再敢乱来，我定要把你打成残疾。”
这时我才意识到，老板在工人身边安插了老乡，为的就是盯住我们。
我一瘸一拐地拉着三轮车，心里更加坚定要逃离这个地方。趁人不注意，我从地上拿起一截三轮车的横梁放进胸衣内，差不多有40厘米，到时逃跑的时候肯定用得上。
（由于文字太长，未完待续，下半部分会尽量发表。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欢迎大家留言被骗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