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一夢,那年那時,十里青山遠

相傳唐代有個姓淳于名棼的人,嗜酒任性,不拘小節。

一天適逢生日,他在門前大槐樹下襬宴和朋友飲酒作樂,喝得爛醉,被友人扶到廊下小睡,迷迷糊糊彷彿有兩個紫衣使者請他上車,馬車朝大槐樹下一個樹洞馳去。但見洞中晴天麗日,另有世界。

車行數十里,行人不絕於途,景色繁華,前方朱門懸著金匾,上書“大槐安國”,有丞相出門相迎,告稱國君願將公主許配,招他為駙馬。

淳于棼十分惶恐,不覺已成婚禮,與金枝公主結親,並被委任“南柯郡太守”……不料檀蘿國突然入侵,淳于棼率兵拒敵,屢戰屢敗;金枝公主又不幸病故……淳于棼鬱悶中獲國王恩准返家……驚見自己身子睡在廊下,不由嚇了一跳,驚醒過來,眼前僕人正在打掃院子,兩位友人在一旁洗腳,落日餘暉還留在牆上,而夢中經歷好像已經整整過了一輩子。

這便是南柯一夢的故事,它形象地表達出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的千古糾結。

北宋詞人仲殊,想來對此應該也是極為認同的,他有一首小詞,讀來清婉,卻又能令人驀然生出對人生的諸多感嘆,詞名正是《南柯子》: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

數聲啼鳥怨年華。

又是淒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月,清風散曉霞。

綠楊堤畔問荷花。

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世事如一夢,那年那時,十里青山遠

圖: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一、青山遠啼鳥怨,好個淒涼時候

遠處的青山似隱似現,連綿不斷,近處潮水在無聲無息間,漲平了沙路。

偶爾聽到幾聲鳥鳴,飄渺間響在耳畔,好像是在哀怨時光匆匆流逝,讓它們在不知不覺間就老去了美好的青春華年。

又到秋天,時光如水流逝,晝夜不息,在這淒涼冷漠的季節,我正遠在海角天涯,季節如此知我,還是我如此呼應季節?

或許,都不是,季節和我,我和季節,我們當是患難兄弟。

仲殊悄然一嘆,想起自己半生漂泊,他這半路出家的僧人,並非有心向佛,卻是藉此逃入空門,而且還可以因此任性快意天涯,原以為是一樁天下難得之美事,哪裡知道,天涯,有天涯的淒涼。

路不知不覺走多了,人也不知不覺間,走過了一歲又一歲。

這嘆怨的啼鳥,想來是啼給他聽的吧?

連啼鳥也知道在外的日子不易,異鄉的生活,固然有風景,卻也有異鄉的落寞。

怪只怪他生性太過於率性不羈,自詡風流倜儻,卻不知枕邊人早已妒意大起,甚至因無法忍受,在他食物中狠心下了毒。

他沒有因此喪命,卻從此心灰意冷棄家從僧,現在想想,他到底是趁此機會徹底脫開妻子的約束,還是真的看破紅塵,認真想來,這答案怕是不僅他自己知道,天下人也有諸多眼睛雪亮的,早已洞悉了他的一切吧?

罷罷罷,世人看穿他也罷,看不穿他也罷,他自任性逍遙,趁著還有青山可去,趁著還有沙路可走,且放肆行去!

世事如一夢,那年那時,十里青山遠

圖:綠樹叢中有鳥鳴

二、殘月收曉霞散,沽酒人家何在

陡然間感到一陣涼意,才發現身上的僧衣不知何時已被晨間的露水沾溼了。

抬眼望去,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還沒有落下的月兒,仍舊固執地掛在天邊,倔強地不肯消失。

拂曉的涼風吹起來了,緩慢,但是堅定,將那滿天的朝霞一一吹散,它是在細心地裝點天空嗎?

這般美麗的天空,何需裝飾?

這樣細心地裝飾,有何人來看?

這樣看的人,何嘗能留住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滿天美景?

或許所有這些想法,都是人自己杞人憂天,清風朝霞不會在意有沒有人欣賞,有沒有人為此停留,它們如此,實因它們本性乃是如此。

一念及此,仲殊心中豁然開朗,好一個本性如此!

如此他仲殊率性而為,行自己當行之事,走自己當走之道,訪自己當訪之人,也不失人生一大幸事!

胸間暢達,腳步也不知不覺間輕快起來,不知不覺間,走過一段綠楊堤畔。

楊柳依依,柳色如墨水般在記憶中洇開來,等等,這楊柳,這堤畔,怎麼如此熟悉,竟然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是了是了,曾經的經歷瞬間閃回,他一下子記了起來,原來,他當真來過這裡,走在這堤上,走在這柳下,而且還曾經興之所至,在這裡的一處酒家買過酒喝!

真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麼多年過去以後,有生之年,在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他仲殊竟然能夠故地重遊往日重現,何其幸哉。

不勝快意的仲殊,忍不住詢問起塘中玉立的荷花:

“荷花啊荷花,你可還記得我,又可還記得,那年我此地沽酒,去的是哪戶人家?”

世事如一夢,那年那時,十里青山遠

圖:荷花無語,荷花記得

結語

面對荷花懷想舊日曾去酒家的仲殊,無疑是歡喜的。

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淒涼的異鄉風景因為曾經的相遇,而生出了一些意料不到的溫度。

所有喜歡漂泊的人,歸根結底,都不會排斥在異鄉遇見故鄉,不管那故鄉是曾經的舊日相識,還是往昔的熟悉味道,甚至,只是一個偶爾踏足的鄉間小店。

由陌生到熟悉,由異鄉到故鄉,到底要走多少路,才能最終抵達?

仲殊不會記得自己到底走了多長的路,但他一定不會忘記曾經的相遇,浮生縱然如夢,但那夢裡若有舊日的痕跡,哪怕只是一絲一點,也足以熨平他滿布清霜風塵的疲憊心靈。

人生可以任性,可以豁達,可以不拘小節,可以四海為家,可以成為任何它想成為的樣子,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在這隨性隨情的人生中,驀然回首,能夠發現在那十里青山遠前的綠楊堤畔,意外保留著往昔留下的暖意。

那是人生給予漂泊遊子最幸福的饋贈,也是塵世給予仲殊淒涼心靈最貼心的一壺好酒,好過他在這世間所能找到的任何一家。

如此,就算面對這似夢似醒的人生,甚至耳邊響起不無幽愴的鳥啼,仲殊也可以笑對荷花,欣然而去。

原來,人生所有的去處,都可以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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