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這個春天,反腐紀實作品《追問》《人民的名義》成為反腐文學的“網紅”之一。

《追問》一書中,丁捷和13個地廳級與省管領導幹部違紀違法典型,面對面長時間交談,最後又從中選擇了8位典型,進行深度記述。作家二月河看完《追問》後說,這是一部“令人震顫的當代‘罪與罰’。”

在《追問》的封面上,丁捷寫了兩個問題:為什麼有的人被徹底打垮時,才會追問自己內心的真實?為什麼有的人被徹底打垮後,依然無法追問到自己內心的真實?

這也是這個時代的“追問”。封面新聞“與時代對話”第二篇,對話反腐文學作家丁捷。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他說他寫東西從來不改,一氣呵成;

他說這是他人生中寫得最痛苦的一次;

他說他害怕自己寫得糾結,讀者也看得糾結;

他以為這本書寫完,只會躺在黨政部門的警示教育展示廳。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數據顯示,截止4月12日,“反腐”小說《追問》上市不到半個月,銷量已突破30萬冊。對於這數字,小說的作者丁捷告訴封面新聞(thecover.cn),“完全沒有想到”。

春潮

這個春天,特別的熱。

南京和10年前相比很不一樣了:錯綜的地下交通網、平整開闊的新區、原來由梧桐樹掩映的市中心也已高樓錯落,和別的一線城市幾乎沒有分別。

丁捷的辦公室在市區一棟玻璃大廈的高層,可以鳥瞰城市南半部,不過大多數時候只能看見灰霾。

南京最憶是“梧桐”(20世紀初市中心區域普遍栽種的懸鈴木)。但丁捷說,這些年老樹已被砍去了大半。

上世紀90年代末,南京和全國大多數城市一樣捲入火熱的城建熱潮中,由此帶來的文物損壞和老樹被砍伐,多次觸發群眾和地方政府的矛盾。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若干年後,依然有人把南京數位市領導的落馬,跟“砍樹”聯繫起來。

“這個被張賢亮先生喻為最像鄉村的都市,如今面目全非。”丁捷操著蘇式普通話告訴封面新聞,“這個城市就像一個人,華麗了,然而,變味了。”

除了新封的著名“反腐作家”頭銜之外,丁捷另一個身份,是江蘇省屬某文化單位紀委書記。

另一部洛陽紙貴的反腐小說《人民的名義》,大部分的取景也在南京。作者周梅森是江蘇人,寫這本書時,採訪的單位包括南京浦口監獄,因此有很多網友猜測,劇中那個發生重大腐敗案件的場所漢東省就是江蘇省。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根據中紀委公佈的信息,十八大以來,落馬的副國級及以上官員5名、省部級及以上官員超過120名。江蘇省從2013年起,每年都有一名省部級官員被查處。而查處的副國級高官蘇榮曾歷任青海、甘肅和江西省委書記;唯一的正國級高官周永康則曾任四川省委書記。

由於辦案保密需要,紀委通常只公佈調查的結果。直到這個春天,《人民的名義》播出和《追問》的出世,才掀開“有關部門”辦案的一角。

《追問》不是小說,是一部紀實文學,按著當下流行的說法叫“非虛構”:書中的人物沒有現實原型,因為他們自己就是原型。只是顧忌到當事人的隱私,丁捷使用了假名。

“(裡面寫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丁捷強調,包括擁有3個家庭浪漫多情的副市長、自稱因中年危機而走上受賄之路的市委副書記……

書中涉及級別最高是一位正部級金融高官,這位自命不凡的洋派官員和女明星的風流韻事,被網友廣泛認為就是原建行行長蘇雪冰與某許姓女演員的真實故事。也有“吃瓜”的看客表示,這一段故事中也有音樂發燒友、2010年被判死緩的原國開行副行長王益的影子。

現實世界的想象力比文學豐富得多。丁捷花了很多力氣採訪和收集材料,希望儘量客觀地還原這些人的內心歷程。

“送審的時候編輯和出版主管部門還嫌美化了(這些犯人),說讓人感覺他們是被冤枉了一樣,建議刪掉一些人性化細節的描寫,我說事實就是這樣啊”,丁捷堅持不刪除,“他們斟酌了一番,也就同意保留了。現在出版管理對文學還是比較包容的。”

丁捷所挖掘出來的事實,就是一個“激情”而“混沌”的群體。

亢奮

很難想象,面前這位帶著黑框眼鏡,虎頭虎腦,一邊吃著炕花生一邊說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家,是位副廳級幹部。更不可思議的是,《追問》書名其實來自一本日本漫畫。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丁捷(張坤攝)

“那是兒子推薦的書”,48歲的丁捷不以為意地告訴封面新聞。

世界上沒有人不能讀的書,丁捷從小就有這樣的觀念。10歲,丁捷翻著新華字典看完人生第一部長篇《青春之歌》,緊接著第二部就是《茶花女》,兩本書都是父親給他的。

“他可能想通過這兩本書,至少告訴你女性是很複雜,美是多種多樣的,不只是革命性的是美的,一個看上去很庸俗的女人也有美的地方。人的內心是複雜的,你必須看到內心的東西,不能看到的職業地區來劃分人。這就讓我看任何事都要有一個獨立的判斷,要深入到事物表象裡面。”

年輕時,丁捷曾憧憬做一名社會新聞記者,深入重大事件現場,寫驚心動魄的文章。1993年,丁捷在南京師範大學執教。

那一年暑假,他鑽到一位大學同學家中,用十幾天的時間聽同學的舅舅——一位資深的“造反派”——和王洪文在上海的往事。隨後,他寫就紀實文學《與群魔共舞》,賺了八千塊稿費。不過,書最終沒能出版。

上世紀90年代,江蘇做調查報道的媒體還很少,丁捷的理想沒能實現。1996年,丁捷從高校調任江蘇省委,先後在省委社科規劃辦、省委宣傳部和辦公廳工作,業餘則用筆名“曉波”,創作青春紀實文學。

儘管從小被周圍人視作“文壇新星”,丁捷卻沒有想過做職業作家,“我覺得寫作這個怎麼能當職業,怎麼能養家餬口,我就想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大家怎麼過我就怎麼過。”

“我就要普通人這樣的工作,就這樣受擠壓,就這樣在絞肉機裡面,(讓生活)深入骨髓。”

2005年至2008年,丁捷志願做援疆幹部,前往新疆伊犁。回到江蘇後,沒有升級別,沒有具體崗位,丁捷被閒置了。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丁捷(張坤攝)

煎熬中,丁捷寫書度日。從新疆回來後的4年間,丁捷寫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極致浪漫,一部極致現實。

小說《依偎》,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在遠離塵囂的雪山中,尋找心靈故鄉的經歷。唯美的愛情、詭異的殺人事件、現實與夢境的交錯,讓這部小說一舉拿下韓國的亞洲青春文學獎。

而先於《依偎》創作的另一部小說《亢奮》,卻描繪了一個國營電視臺紛繁複雜的生態:一家正在集團化改革的地方電視臺、一位能力卓越,慾望也卓群的臺長,一個聲色犬馬的文藝圈。

“(我)在新疆待著內心比較平靜,回來後看到2010年前後社會狀態,比較厭煩,有一種強烈情緒反彈,就想把時代的亢奮症,一種極其的浮躁,通過一群人展示出來”,丁捷說,“這是一部中國式精英的成功學。”

雖然丁捷想刻畫的是都市精英群體,但還是被貼上了當時最流行的官場小說標籤。這本小說在豆瓣上被書友稱作“史上最黃最露骨”同時也最酣暢的官場小說。

“不過當時他們結局將何去何從,在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

自贖

2012年到2013年,43歲的丁捷被再度啟用,成為一家文化單位的紀委書記。當時正值黨的十八大剛剛開完。

“幾年裡, 我所聞所歷、 可以深度嵌入記憶的非常故事,比以往任何一個工作時期發生的都要多。”

接二連三的案子,一個個同僚的倒下,匿名電話的警告、威脅、利誘。老同學也來“提醒”他,不要“搞人”,先要自保。

丁捷在書的前言裡提到,每次參加紀檢學習班,雷打不動的就是心理輔導課。心理專家告訴他們,他們都是病人,紀委的工作給他們積蓄了太多負能量,不傾倒出來可能導致心理崩潰。

最後在各方面的支持下,一個個讓普通人心驚膽戰的故事和沉重的記憶通過丁捷的筆,流淌出來。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丁捷擅長處理紀實題材。

年輕時剛到政府作宣傳工作,丁捷跑了數年公安口線,採訪了不少在押犯人,甚至重型殺人犯。業餘時,丁捷還寫過反映青少年群體現狀的紀實作品。

“口述體是我擅長的,”丁捷說,“這是我找到一個既能夠表達當事人心境心態,又能夠發揮我特長的方法。”

一開始,丁捷希望儘量的客觀。就像他過去採訪造反派或者女殺人犯一樣,丁捷想撇去貼在這些落馬官員身上的道德標籤或者政治標籤,深入他們的內心,揭露人性。他覺得無論什麼題材,只要用文學來表現,毫無疑問應該從人出發,而不是從政治出發。

但丁捷的設想實現起來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

“研究交流的過程中,發現很多官員講到內心深處很難。你去問他,雖然他很坦蕩,但他層次依然停留在道德層面或者政治層面,沒有到達人性。”

落馬官員們自述到不了對自我內心進行認識的層次,逼的丁捷自己去自省,去思考,去追問。追問當事者,追問同僚,也追問自己。這讓丁捷異常痛苦。

“有個讀者告訴我,他看到第二個故事就吐了”,為了保持狀態,每一個故事的寫作過程中,丁捷都要中斷一兩次,完全從那個世界逃離後,才能再回來,再繼續往下寫。

在為《追問》準備素材的兩年中,丁捷還寫了一部兒童科幻小說,“交錯著寫,可以放鬆”。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兩年,對用業餘時間整理了600多份卷宗,採訪了28位落馬官員的丁捷來說,時間並不長。原本期望充分展開一個個體,細細鋪陳他們內心最隱秘的角落沒有達成,丁捷覺得有點遺憾。

他採取了另一個方法:從大量一手資料中整理出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通過他們的經歷來描寫一個群體的形象。

丁捷只想通過這本書回答一個問題,“群眾迫切的想知道,通過反腐敗被懲處的官員,那些曾經是他們心目中的精英,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丁捷做了一個保證,最終選入《追問》的8個人物類型,你身邊一定會發現至少其中之一。

愚公移山的隱喻

《人民的名義》在人物塑造上比過去有突破,有李達康式大膽獨斷的,也有高育良式的棉裡藏刀,但總的說來人物還是忠奸立辨。而《追問》中的人物要複雜得多。

有細心的讀者發現,《追問》中官員的經歷有一個驚人的共同點,就是年輕時努力上進,身居高位或者在攀援過程中反而被深淵吞噬。

丁捷總結,這才是現實的狀態。

“我個人覺得墮落不光是人的慾望被放大,也不是他當年奮鬥的時候就是為了搞腐敗。這個社會有一種慣性,在任何崗位上,都不自覺的走向那個方向。年輕人找對象也好,做學問也好,當官也好,都會指向功利。比如你談個對象一開始講得都是愛情,最後面對面的時候看得是實力;做學問當初是為了追求正義,最後結果就是能不能弄個系主任噹噹啊,能不能弄個所長噹噹啊,能不能多搞點科研經費……”

“大部分人都有初心,在奮鬥攀爬有很多好的想法,再實施中受到阻力,或者做人受到挑戰,然後沒有能夠堅守,一個人不堅守更多的人不堅守,大面積不堅守變成慣性,群體性,指向物質和功利。那個操持初心的人就可能受到孤立,隨大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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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義》劇照

愚公移山是丁捷很喜歡的一箇中國寓言,他覺得這個故事很能說明這些官員的思維模式。

“中華民族一直有一個愚公移山的思維方式:困難在面前我要克服,克服手段是堅定信心,世世代代永不放棄。這裡面有三個含義,第一層人定勝天;第二中華民族綿延不絕;第三困難來自外部。”

壞就壞在“困難來自外部”這個想法。

這個想法帶來的後果是讓人養成遇到困難遷怒與他人,遷怒於社會,遷怒於國家,一種喜歡從外部尋找原因的思維模式。

犯重婚罪的副市長覺得自己是“真情實意”、貪腐的交通廳副廳長覺得大環境待他不公、風流倜儻的銀行行長覺得自己就應該“與眾不同”。

困難來自外部,肯定來自身份。

“對於那位行長來說,一個女人是有小業務員和明星的區別的。和自己發生感情的女人因為身份不同有巨大不同,業務員就是聊以解渴,明星就是大事,甚至去給她下跪。這就是他們人格里面的東西。”

光芒四射的身份下是極度的空虛和虛榮。

“(他們)非常在乎外在,在乎別人的看法。只有內心極度脆弱的人才會這樣。”

而這群混沌而脆弱的社會精英,用丁捷的話說,“不是在《追問》中,就是在被追問的路上。永遠在路上。”

反腐文學

4月23日,根據央視-索福瑞(CSM)的數據,《人民的名義》第43集,單集收視率破6,成為12年來中國收視率最高的一集電視劇,該劇的平均收視率也已穩居近5年的榜首。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與《人民的名義》、《追問》題材類似的文藝作品,在這個春天又掀起了一輪銷售熱潮。作家周梅森、丁捷、王躍文等再被貼上一個新的標籤:“反腐作家”。

官場小說、反貪小說、反腐小說,政治小說……對丁捷來說都不是什麼新鮮事,“80年代就有很多這類題材的作品,往遠裡說,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也算。”

10年前,作家陸天明就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中國的官場左右了老百姓兩千多年,和每個人的命運關係太大了。官場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運作、官員怎麼活著,老百姓想窺探一些東西,這造成了官場小說的大熱。”

反腐作家丁捷:《追問》沒有虛構人物,他們自己就是原型

作家陸天明

信息不對等,帶來想象,想象帶來官場小說濫觴和謠言。近年坊間曾瘋傳著紀委抓人總趁開會的時候,這樣不但讓嫌疑人措手不及,而且還能起威懾在場幹部的作用。丁捷聽記者說完,哈哈一笑。

丁捷也參與過辦案調查和“帶人”:“第一是不要出差錯,第二是本人(嫌疑人)人身安全不能出差錯。’帶人’主要從安全性考慮,根本不是人們揣摩的這些。”

“公務員其實是最無趣的職業,”丁捷說,“從書寫的對象劃分,可以劃成官場小說,從反映的主題,可以把它說成反腐文學。但一切文學(目的是)寫人,不是為了寫職業。”

丁捷不覺得此後反腐文藝真的能興盛起來,“一般的作家很難進入這個領域。進入不了,就只能寫一些半調子的東西。”

《追問》的誕生,也是丁捷抱著一個“豁出去”的心態,才得以出版,“我要不是為了堅持自我,根本不會做這個事情。”

今年春天喚醒的這股潮流,讓丁捷覺得自己寫書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說只要還有寫作,他就什麼都不怕。

封面新聞-華西都市報紙記者 何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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