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芽儿》“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月芽儿》“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贫穷是什么?是最可怕的病与症,是每时每刻在血管里挣扎嚎叫的死亡之音。

人四肢健全健健康康的,只是缺钱。人的精神就病病歪歪的,只是犯愁。

你和血亲之间不得不分离,再聚首了也没有了昔日情份。贫穷的人没有真正的爱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亲人。所有的关系都是病态的扭曲的,不正常的。就如这位指望女儿卖身养老的母亲。

贫穷很会折磨人,它扒光你的尊严,耗尽你的骨气,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调理得要多服帖有多服帖。为了堵上嘴,为了填满胃,你没得选择,你只好勉强自己,委屈自己,压榨自己。绝路是一步一步逼上去的,时候一到,没人逼你,你自己也会走了。

你做肮脏龌龊的勾当是想要活命,可是偏偏你又活得不人不鬼。你活命是因为活人的世界里才有希望,可是命运给你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坟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难道仅靠谁在地下谁在地上判断吗?有一把无形的铁锹,挖了一辈子坑,填了一辈子土,一个穷人被活埋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的刑,到死才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是白来世上走一遭。

梦想啊,爱情啊,还不如馒头和面包实惠。到了穷人这里,梦想和爱情也照样拔腿就跑。你希望依靠一个男人或是任何男人,没人给你依靠,大家都怕吃亏。你付出的永远大于你得到的,他们才会满意。

作家的笔是不分性别的,老舍的文字证明了这一点。男人的苦难,女人的苦难,穷人的苦难,他都清楚都了解,他似乎也是悬在天上的月牙儿,什么都逃不过他的观察。

就算我怕,我躲,我逃,绕来绕去却还是回到了原点。当初我没有答应接替妈妈,最后却独自干起了皮肉买卖的交易。就算我靠出卖自己为生,在这残酷的世界里,豺狼虎豹无处不在,他们还是会从任何地方冲出来,撕咬你一口,占足便宜。

我一直想要保护好自己,却从来都没法做到,到头来谁都可以蹂躏我的肉体和灵魂。我什么都看够了,也看透了,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我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我不是软弱无能的女学生了,我的心已经世故得锈迹斑斑了。

嫁人,从良,没有一条路可以救我。走投无路的老是我,堕落沦陷的老是我,被生吞活剥的老是我,既然这样,我就任由你们摆布。活着还要费尽心机,倒不如死了痛快。如果你们给我死的权力,我会很高兴地接受,可是临死我也还有一份牵挂,没有我卖身赚钱,妈妈可怎么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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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可怕的月牙儿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一会儿,月牙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像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

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做那种我绝不肯做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像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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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做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时候我像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地去挣好了。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子,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做。

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地开了门。“妈!”

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子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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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渌渌地带着血丝。我起来得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客渐渐少起来。对于生客,我更努力地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得老胡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我得和野鸡学了。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在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对,偷省钱。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人说爱我。

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做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意儿。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

站着说话不腰疼,“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才是一直被抛弃被忘却的那类人,我的心早就被这个世道一刀一刀地捅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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