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讀《紅樓》,趣事一籮筐

茅盾先生曾說過:與海外打交道,以《紅樓夢》為最好。


老外讀《紅樓》,趣事一籮筐


這話不假。我多次給外國留學生講《紅樓夢》,在外國青年眼中,《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風俗畫,是中華民族心理和習慣的代表,像希臘奧林匹克、西班牙鬥牛、埃及金字塔一般,是中華民族鮮明特徵之一。

留學生奇怪地問:王熙鳳怎麼能公然這樣做

外國留學生特別注意《紅樓夢》的情節和細節。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王夫人突然向王熙鳳查問:為什麼姨娘們的丫鬟月錢短了一吊錢?鳳姐回答: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一人各五百錢,兩位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

王熙鳳用“他們外頭”做擋箭牌,實際是她扣了姨娘丫鬟的月錢。

留學生奇怪地問:王熙鳳怎麼能公然這樣做?她不怕王夫人進一步查嗎?

我解釋說:王熙鳳說“他們外頭”指林之孝等管家。中國封建世家有“三尺男童不得入於內宅”的規定,王夫人不可能找男管家來查問,這就使王熙鳳有機可乘。把自己剋扣月錢栽到“他們外頭”身上,這是描寫王熙鳳鑽封建禮教空子的神來之筆。


老外讀《紅樓》,趣事一籮筐


有一回,劉姥姥為賈府算螃蟹賬:“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這二十多兩銀子怎麼得出來的?日本留學生小島算不明,我只好拿起筆給他加減乘除。這樣看《紅樓夢》,真像鑽牛角尖。曹雪芹在寫王熙鳳的利錢、大觀園的螃蟹賬時,大概早拿筆細算過吧?如果沒有十年披閱、五次增刪、捻斷數莖須的艱辛勞動,怎經得起異域他邦學人的反覆推敲,細細查考?

這兩人對話真是又囉嗦又不明白

有時,外國留學生對紅樓人物的對話瞠目不知所措。例如,李嬤嬤奉寶玉之命去請賈芸,路遇紅玉,有這樣一段對話:

“(紅玉)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孃李嬤嬤從那邊走來。紅玉立住笑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紅玉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著他去叫了?’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麼不進來?’紅玉道:‘既是來了,你老人家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可是不好呢。’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


老外讀《紅樓》,趣事一籮筐


外國留學生說:老師您看,這兩人對話真是“又囉嗦又不明白”!我解釋說,這段對話,把受“男女之大防”、“主奴有序”壓制、而又對賈芸鍾情的紅玉,寫得栩栩如生。

紅玉正在思念賈芸,聽李嬤嬤說什麼“雲哥兒雨哥兒”,正中下懷,急欲從李嬤嬤嘴裡套出賈芸什麼時間來大觀園。但她不能直接問,只能旁敲側擊。經過這樣一番貌似囉裡囉嗦、實則心機妙用的問話,紅玉終於問清賈芸的行蹤,就沒事人一般在那兒“守株待兔”,果然見到了賈芸。

弄明白了這段對話的內涵後,日本留學生小島英夫感觸很深:西洋文化是“鑰匙文化”,神州文化是“無鑰匙文化”,極難得其門而入。

其實,神州文化也是鑰匙文化,這鑰匙,就是中華民族的心理特點。別林斯基曾經論述:只有遵循不同的道路,人類才能夠達到共同目標;只有過各自獨特的生活,每一個民族才能夠對共同的寶庫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紅樓夢》描寫出了中華民族的理念和心理特點,對於外國留學生來說具有“封建社會百科全書”的價值。

瑞典青年喜歡王熙鳳,日本小夥誇讚襲人

外國留學生對紅樓人物的看法也極有意思。

“老師,賈寶玉算不算同性戀者?不是?您說他同蔣玉菡、柳湘蓮的關係,表現了他對被壓迫者的同情。那麼,他和秦鍾呢?照貴國的觀點,他倆屬於同一階級吧?這算不算同性戀?”1980年瑞典學生傅瑞東在課堂上這樣提問。

賈寶玉搞同性戀?在“文革”剛結束,人們仍用階級觀點分析人物形象時,這觀點新老紅學家都不能接受。其實傅瑞東的看法不全無道理,只是我自己囿於賈寶玉是“正面人物”的觀念,不肯用違反常規的觀點分析他。

講到王熙鳳時,我把有的評論家的論斷“蛇蠍美人”四個字往黑板上一寫,傅瑞東便搖頭咋舌:“哎呀,可怕呀!”他說:貴國學者、教師為什麼都罵王熙鳳?我倒喜歡她。她非常有能力,善於理家又風趣橫生。我希望我將來娶的妻子像王熙鳳。我說:你說得有一定道理,有位著名紅學家早就說:罵鳳姐恨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

瑞典青年喜歡王熙鳳,日本小夥小島英夫卻誇讚襲人。講到寶玉冒雨回怡紅院,因開門晚踢了襲人一腳時,我給小島分析襲人的話,“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手也打起別人來”;“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我說:“你瞧,襲人真是奴性十足!她無故捱了一腳,不埋怨踢人的寶玉,反而規勸他:不要打順了手,再打別人,再得罪別人。還要自認不是,說是她不讓開門才惹火了二爺。這兩句話不是把她忍辱負重、曲意奉承的奴性寫透了嗎?”

不料小島說:襲人真溫柔和順,將來我娶妻子,就娶襲人這樣的!

為何外國留學生和中國讀者有如此天差地別的看法?其實曹雪芹塑造人物原本沒有什麼“正面”、“反面”框框,倒是我們許多評論家把紅樓人物片面化、絕對化、理想化了。留學生這些標新立異之說提醒了我:不能用固定的模式、不變的定義去分析藝術形象。用簡單的“好”、“壞”去套人物,固然很便當,但常失之於偏頗。

跟留學生說不用研究紅學,他們卻不樂意了

我給外國留學生講《紅樓夢》,說到第五回就用詩詞框定人物命運。英國留學生說:小說不能這樣寫,我們英國小說從來不會開頭就把人物命運告訴讀者,那讀者還會往下看嗎?後來我想起這話總樂——歐洲小說家不會這樣寫,中國小說家蘭陵笑笑生開始這樣寫,而曹雪芹寫到了極致。要不怎麼全世界就一本《紅樓夢》?

我開始給留學生上《紅樓夢》課時,一句帶過了紅學狀況,他們卻不樂意了,要求講講舊紅學、新紅學。我按他們的要求做了,但說了一句“外國留學生讀好《紅樓夢》本身便可以了,至於進一步瞭解紅學,那是中國學生才需要的。”

課後,跟留學生同住的本科學生來“告密”,說留學生對這樣的說法不滿。傅瑞東說:這是瞧不起留學生。日本的伊藤說:紅學已成為一門世界性學問,我們留學生為什麼不該瞭解紅學的過去和現狀?

(作者:馬瑞芳)

(常樂摘自《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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