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蘇軾,容易讓人想到的是“大江東去”的豪邁,想到的是“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淡然。想到的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達觀。
但是作為豪放派詞風的一個代表人物,蘇軾的一首婉約詞,悼念亡妻的詞,堪稱悼亡詞中的第一。
他讓我們見證了一個立體的蘇軾,可謂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首記夢的詞,蘇軾在夢中,遇見了自己的亡妻王弗。
已經去世十年的妻子,在夢中來到了他的身邊,還是以前的情景,她的情態容貌,和十年前一樣,還是那麼美麗,那麼端莊。
她嫻靜地對鏡梳妝,這是生活中多麼熟悉的場景。
但是讓人唏噓的是,分別之後的再次相逢,沒有卿卿我我,沒有細細低語的親暱,只是相對無言,淚流千行。
在宋詞中,柳永擅長寫送別詞,一首《雨霖鈴》是送別中的傑作,其中曾提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真正的傷痛是無言。
這時候的無言,勝過了千言萬語,這時候的無言更顯沉痛,別後的種種,無從說起,只能任憑淚水流淌。
但是就是這樣的夢境也不長久,終究要回歸現實。
作者設想,在明月的夜晚,在矮松的山岡,妻子一個人在千里之外的孤墳之處,無限淒涼。
死者長已矣,魂歸天國的妻子,當然再也沒有淒涼等感受,作者寫妻子淒冷孤獨,更是自己心情的投射。
為什麼悲痛,因為往事太過美好。
妻子王弗,聰明機敏,十六歲嫁給蘇軾為妻,因為父親是進士,王弗也讀過詩書, 蘇軾開始並不知情。
古人對女子的評判往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王弗識文斷字,在蘇軾讀書的時候,王弗陪在左右,終日不倦。
紅袖添香並不長久,二十七歲時王弗去世,她的死,對於蘇軾無疑是很大的打擊。
偏偏這十年間,蘇軾在職場上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受到壓制。
蘇軾無論心情還是生活都相當困苦,人在困苦的時候,總是希望找一個親近的人傾訴的。
這些不順,和對亡妻的思念攙雜在一起,在十年忌辰之日,蘇軾的感情奔騰澎湃,難以遏制。
此時他已經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為妻,也許礙於妻子在旁,他平日裡不是經常思念。
這種不思量,正是更深沉的思念,不需要形式,就算沒有去想,也是刻骨銘心。
這首詞妙就妙在一開篇,就把這種感情傾訴出來。打破了我們語文課上經常接觸到的那種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的書寫模式。
蘇軾心中有很多的話,急於找人傾訴,但是接著很絕望的一種假設,讓人心裡很感慨。
縱使是見到亡妻,也會認不出自己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作者和結髮妻子的十年,是春風得意的十年,那十年中,他中進士,升官職層層提拔。
而此後的十年,是蘇軾很倒黴的十年,被貶官,理想也是“茫茫”的狀態。
“十年生死兩隔”,跨度之大,蘇軾已經由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鬢如霜”的中年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該是多麼絕望的假設!
作為現代人,回看古人,各種情愫都能以詩詞的形式表達出來,這首悼亡詞,讓人讀得肝腸寸斷。
這首婉約的詞,凝聚了蘇軾一生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