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紅樓夢》的結局

第一百一十四回之後,作者努力要在最後讓繁華重現,甄應嘉“蒙恩還玉闕”。“甄”家一直是“賈”家的暗示,“甄”家先抄家,接著就是賈家抄家,此時“甄”家蒙皇恩復職,也當然預告“賈”家復興。《紅樓夢》最後十回總讓人覺得邏輯太規矩,速度太快,少了小說撲朔迷離的趣味。

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真)賈(假)寶玉的見面,這一段應該是結尾的一個重要情節。“雲門舞集”的林懷民編舞,舞臺上有兩個寶玉,這是抓住了《紅樓夢》的神髓。書中一直有兩個寶玉,同樣年齡,同樣長相,同樣性情,他們卻始終沒有見面。

我們總覺得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跟自己如此相像,又始終無法見面。那個自己,有時近,有時遠,撲朔迷離,若有似無。

甄寶玉和賈寶玉在第五十六回見過面,是在夢中相見的。賈寶玉睡在榻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矇矓睡去,神魂出竅,去了南方甄家,見到甄寶玉,見到夢裡的自己。那一次相見如此迷離,使人看到第一百一十五回的“甄”“賈”相見,反而悵然若失。

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我們跟另一個自己要如何相見?我們跟另一個自己要如何說最深的心事?

我們跟另一個自己渴望相見,卻又覺得還是莫如不見?

我們都有尋找另一個自己的渴望,也同時又有恐懼。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寶玉出現了,不是在鏡子裡,不是在夢中,是在現實世界。這樣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連賈寶玉也悵然了。甄寶玉像一個勵志的老師,講經世濟民大道理。他如此正經八百,以完全世俗的角色出現,和“頑劣”“感傷”“頹廢”“虛幻”的賈寶玉如此不同。甄寶玉向賈寶玉開示,勸導他如何改過自新,走向人生正途。

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讀到這一段,我忽然覺得“真”如此恐怖,常常泫然欲泣,想永遠躲在“假”的世界裡。如果“真相”如此,我很疑惑究竟要不要跟另一個自己相見。

《紅樓夢》的尾聲有很多幹擾,包勇寫得粗糙,何三也早有張愛玲批判過。小人物寫得粗糙,很難讓人滿足,跟前八十回大相徑庭。

第一百一十八回,賴尚榮也變成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他是賈家世襲奴僕出身,祖母賴嬤嬤是老管家,父親賴大成為重要的大管家,賴尚榮因此從小蒙恩,去除了賣身契,可以讀書做官。

賴尚榮在小說前八十回,是柳湘蓮的好朋友,跟賈寶玉、秦鍾也有深交,第一百一十八回為了賈政跟他借銀子,露出小人嘴臉,我還是大吃一驚。

前八十回寫賈薔與齡官的愛,寫賈芸和小紅的愛,都讓人懷念,但他們如何一一“面目可憎”了起來?

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寶玉中了鄉魁,沐皇恩,連賈珍這樣敗家的根本,最惡質的人物,也得到皇恩赦免,重新復職襲爵。續書者為了復興不遺餘力。在第一百一十八回、第一百一十九回,馮其庸的“說明”中都有嚴厲批判,不再贅述。我只是覺得批判可能太過,人人心中都有一本《紅樓夢》,結尾應該也可以各自改寫。改寫,自然就有好有壞。文學上的事,還是雲淡風輕的好。

讀到最後一回,心裡會有一種荒涼沉靜。賈政扶賈母靈柩回金陵,不只有賈母靈柩,還尾隨著王熙鳳、秦可卿、鴛鴦的棺木,賈蓉也另送林黛玉棺木回蘇州。一個送葬的隊伍,卻收到家書,說寶玉、賈蘭中了科舉,獲罪的賈赦也復職了。

賈政在回家路上,悲欣交集,“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他在船上寫家書,寫到寶玉,抬頭忽見遠遠雪地裡有一個人,光頭、赤腳、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這人在雪地裡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看不清楚,急忙出船。那人拜了四拜,賈政要還揖,發現好像是寶玉,大吃一驚,問道:“可是寶玉麼?”

蔣勳丨他們為何變得面目可憎了?

寶玉已經被一僧一道夾住,他們催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

這是尾聲的好文字,也是好畫面。有一天,我們都要倒身下拜,拜一拜俗世緣分,拜一拜俗緣裡要告別的人,就可以了無牽掛,就可以走了。

一僧一道,把一塊頑石帶到人間,“俗緣已畢”,這一塊頑石也要回到青埂峰下,

嗔愛多事,天荒地老,他其實也只是回到原來的自己。

(本文摘自蔣勳《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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