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01

17年前,那場非典見證了中國電影從高點向低谷的滑落。

2002年12月15日,國內首例非典患者入院就診,幾乎同一時間,內地上映一部即將改變中國影史的電影——張藝謀的《英雄》。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自從14號上映,《英雄》連連報捷,僅用3天就超越了此前票房最高紀錄保持者《泰坦尼克號》,最終票房收穫2.5億,佔2003年全年總票房的四分之一,也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票房過億的影片。

如今,票房過億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在2002年,影院數量極少,全國僅有1843塊屏幕——作為對比的是,現在內地院線屏幕有6.8萬塊。如果進行換算,當年的2.5億,相當於現在的近百億。

張藝謀的電影生涯從此斷為兩截。此前幾年,他遭遇票房低谷,2000年的《幸福時光》更是讓他背上了“票房毒藥”的名號。關於張藝謀“江郎才盡”的討論甚囂塵上,那年,他50歲。

《英雄》成就了他。

張藝謀為這部影片拉來3000萬美元的海外投資,製片人江志強盡情釋放著在豪華演員陣營上的想象力。籌備時,他不斷追問張藝謀,“要不要梁朝偉,要不要張曼玉,要不要李連杰……”

張藝謀起初不以為意,覺得不可能有這麼多巨星來為一部文藝片造勢。後來,一切成真。雖然全程參與電影製作,但他還是被以幾何倍數增長的投資和陣容驚到了。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圖:《英雄》工作照

三年後,《英雄》上映,中國電影大片時代由此開啟,但爭議也隨之而至:“一部充滿噱頭的爛片”“意識形態價值觀有問題”“大明星、大製作、大場面,可我什麼都沒看懂”……諸如此類的批評聲此起彼伏。票房雖好,但《英雄》口碑一路跌墜。

張藝謀一度沮喪。但2003年,當他再度談起這部影片時,態度堅定:

“《英雄》當然有很多缺點,我自己不認為它是一部完美無缺的電影,但最重要的是我做了一件事件,這件事情一定是做對了:就是如何讓觀眾不看小屏幕,要看大銀幕,張揚視聽魅力。這一切都做到了。”


的確,張藝謀一定程度上拯救了沉寂的中國電影行業。世紀末,內地電影院觀影率極低,到2002年時,因入不敷出而被迫改成歌舞廳的電影院不計其數。至少,《英雄》把中國觀眾拉回了電影院。

可惜,創下無數紀錄的《英雄》剛激起電影人的信心,非典疫情的驟降又無情地把電影市場拖至冰點。一切始料未及。

4月26日,北京市政府下令關停所有公眾聚集性娛樂場所,電影院歇業近兩個月,生存艱難。牽一髮而動全身,受非典影響,《英雄》出品方也被影院拖欠了500萬票款。

歷來是全國重點票倉的廣州,受疫情影響,2003年的總票房相比頭年減少50%。大量原定於2003年上半年上映的電影紛紛改檔至下半年。而堅持在4月25日上映的《指環王2》毫無意外地遭遇重創,票房不足去年同期《指環王》票房的一半——後者在2002年高居國內票房亞軍寶座。

停拍、撤檔、延期、項目擱置......疫情猶如一把尖刀懸在眾多院線及影視公司的頭上,隨時都可能落下,結束掉他們奄奄一息的生命。

活下去,成為電影從業人員唯一的目的。

02

馮小剛沒有停工。

2003年的非典疫情,並沒有如今天這般,導致所有的影視基地停工。部分劇組選擇了在防護中繼續拍攝。

為了趕上賀歲檔,馮小剛的《手機》劇組“逃離”北京,先是落腳在河南某地,隨後又轉戰到山東青島拍攝。

不料,媒體曝光後,當地居民集體抗議,要求劇組封閉式隔離14天。馮小剛劇組剛落地,便立即前往疾控中心體檢,所有人員身體狀況確認無誤後,便自行在一幢18層酒店裡隔離。拍攝,也在這裡進行。

幾經波折,拍攝進度是勉強保住了,馮小剛卻依舊為難。

且不提消耗的時間和金錢成本,《手機》劇情的背景是在北京,怎麼避免出現穿幫鏡頭?情節該如何接續?場景又怎麼不見痕跡地自然轉換?這些都是問題。

青島的山與海自然不能入鏡。而為了讓影片整體更加連貫,馮小剛決定重拍在北京門頭溝已經完成的部分鏡頭,以作備用。好在,當時影片的重頭戲已經在北京全部拍攝完畢,在青島的拍攝任務主要是加工,進行小幅度的修改和補充。

馮小剛在青島很低調。往年他每次拍攝賀歲片,都會被各大媒體的娛樂板塊追蹤關注。在特殊的2003年,疫情沖淡了往日的焦點。

儘管如此低調,《手機》劇組依舊遭遇了不少白眼,劇組“京”字車牌被當地人說成是“SARS”牌照。更誇張的是,有一天,沒有拍攝任務的葛優想出去透透氣,便約了劇組成員去桌球房打球,沒想到剛到店裡,就有陌生人拿著消毒噴霧劑尾隨其後,一行人頓時失了興致。

馮小剛在暗自蓄力,“中國觀眾看我的電影所帶來的快感,是好萊塢那些大片永遠不能夠給他們的!”

《手機》最終在2003年12月上映,引起轟動。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圖:電影《手機》劇照

彼時,手機還是人們生活中新興的通訊工具,它的出現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與溝通方式。在手機遠遠沒有如今這樣普及時,馮小剛就給人們敲響了警鐘——技術的出現降低了溝通成本,然而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因此而走近,隔膜仍未沖淡,感情的蒼涼與算計如一。

憑藉平實的電影內容和深刻的主題,《手機》力壓《哈利·波特與消失的密室》以及《黑客帝國2》《黑客帝國3》,以5600萬的票房拿下年度票房冠軍。雖然沒有複製前一年《英雄》的票房神話,但《手機》還是給低迷的電影市場注入了信心。

2003年,國內電影產量雖然比前一年增長40%左右,但整體票房並不好:8部票房過千萬的國產片,總票房僅2.05億。

6月底,北京從疫區名單中除名,但電影人期待中的復甦並未降臨。

下半年,當時處於人氣巔峰的趙薇接連四部新片上映,除了《天地英雄》收穫年度票房亞軍以外,其餘三部《炮製女朋友》《綠茶》《玉觀音》票房慘敗,趙薇也因此成為新一屆“票房毒藥”。

其他想在票房上衝刺的影片也相繼落馬。影院的冷清,讓“賺錢難”成為電影人心頭的隱痛。

03

2003年是香港電影瀕臨死去的一年,也是它破繭化蝶、重獲新生的一年。

香港是世界上遭受非典打擊最嚴重的單個地區,甚至超過重疫區北京。據統計,中國內地非典患者累計死亡病例349人,而香港一地,死亡人數高達300人。

其中,淘大花園在3月31日當天感染人數激增至213人。港府當即採取史無前例的緊急行動,將淘大花園感染率最高的E座公寓隔離10天。

在這場香港史上影響最大的安全公共衛生事件刺激之下,人人自危。而2003年對於香港影壇來說,噩耗才剛剛開始。

2003年4月1日18點41分的到來,帶走了香港的一個時代。陪著一代港人成長的張國榮從文化東方酒店縱身躍下,他在這個不平靜的時間永遠離開。

當天深夜,香港民眾不顧疫情,自發聚集在墜樓地點,舉行燭光追悼活動,並集體合唱他的經典名曲《風繼續吹》,直至天明。

臺灣作家白先勇曾經在一篇紀念亡友的散文《樹猶如此》中,寫盡了生死兩隔的悵惘離愁與落寞悽絕,用在這裡倒也應景。

“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愣愣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人間離思沒有沖淡陰霾。

非典和張國榮的去世,讓第22屆香港金像獎一波三折。數次傳出將延期之後,金像獎頒獎典禮最終在4月6日晚如期舉辦,但紅毯環節被取消,內地明星也沒有到場,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

頒獎開始前,主持人曾志偉發聲談到重壓之下的退卻與前進,鼓舞士氣,“無論1991年的華東水災,昆明的地震,臺灣“9·21”(大地震)事件,我們香港演藝界都會走在最前面,去關心他們,幫他們籌款,今天我們家裡有事,我們不可以自亂陣腳。”

“獅子山下”的香港精神又一次得以彰顯。

頒獎典禮上,為了悼念逝世的張國榮,四大天王同臺演唱了《當年情》。而那年的影帝由《無間道》主演梁朝偉奪得,《無間道》獲得16項提名,並最終一舉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重要獎項,成為那晚的最大贏家。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圖:梁朝偉在戲中的經典回眸

如今看來,《無間道》也成為了香港電影最後的輝煌。

非典只是一個誘因。究其根本,是香港電影早已面臨日薄西山的命運。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香港電影最輝煌的時候,高峰時期的電影年產量曾達到三百多部。製片快,製作週期短、產片數量多成了香港電影的一大優勢,從籌備到上映,最快七天就可以完成。

比如92版的《家有喜事》因等待原定演員檔期延誤了不少時間,後來找周星馳替換角色救場,該片最終僅用了13天就完成拍攝,併成為當年賣座的賀歲片。93年由王晶執導的《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更是在一週左右就拍攝完成,是一部標準的“七日鮮”電影。

快速的反應和大規模的商業化複製曾經創造了香港電影的輝煌,但它也為日後香港電影的衰落埋下伏筆。

搞笑、武俠等電影素材日趨同質化,透支了觀眾的耐心和新鮮感,而香港電影曾經擁有廣闊的亞洲市場,也在好萊塢電影的衝擊下,空間也變小。

1997年的金融危機更是讓香港電影雪上加霜:電影相關的投資全面萎縮,直接導致電影數量驟降——從巔峰時期的三百多部銳減到五十部左右。到2003年時,香港電影的從業人員已經從巔峰時期的兩萬人減少到不足五千人,產業人才也在不斷地流失。

香港電影需要出口,而打入正處於快速發展的內地電影市場,成為困境中香港電影為數不多的選擇。

恰逢此時,一條改變中國電影命運的協議CEPA應運而生。

04

CEPA協議是內地和香港出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目標,而簽署的兩地之間自由貿易協議。最初,香港電影並未被納入其中。

時任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的吳思遠嗅到了機遇。

吳思遠、黃百鳴等近百名香港影人集體赴京,申請將電影行業納入CEPA範疇,最終得以如願。根據協議,香港華語影片在內地發行不再受進口配額限制;在香港與內地的合拍影片中,港方工作人員比例可高達三分之二,合拍片在內地發行與國產片同等待遇。

2003年,內地同香港簽訂了CEPA協議。2004年1月1日,協議正式生效,港片就此搭上了進入內地的直通車。

《無間道3:終極無間》成為了CEPA實施後第一部在內地上映的香港內地合拍電影:梁朝偉、劉德華和陳道明聯合主演。電影自2003年12月11日上映,兩週在內地票房就突破了兩千萬人民幣,並最終在華語電影內地總票房排名第三。

然而,香港電影北上並不容易,看似簡單的合拍電影,卻經歷了漫長的磨合期。

香港電影人一度猶疑彷徨,他們一方面擔心內地觀眾能否接受香港電影的風格,另一方面也擔心內地的電影審查制度。

黃百鳴導演的《開心鬼》和《家有喜事》系列電影在香港非常賣座,但北上拍攝合拍片時,他卻選擇了用更加保守安全的武俠題材試水。

由黃百鳴投資、徐克導演的電影《七劍》搭上了CEPA的首班車,公映後的反響大大出乎黃百鳴的預料。他信心大增,迅速與《七劍》主演之一甄子丹簽下三年協議,準備在合拍片領域大幹一番。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圖:電影《七劍》海報(左下— 甄子丹)

結果黃百鳴撲空了。此後他的幾部合拍片票房一路下跌,從《七劍》八千萬的票房跌到《導火線》的三千萬票房,慘不忍睹。

黃百鳴的尷尬境遇不是個案。

2004年,合拍片裡,除了周星馳的《功夫》取得1.6億票房之外,其它均表現平平。香港電影進入內地後表現出明顯的“水土不服”。

黃百鳴開始思考該如何扭轉頹勢。

此時,一部以中國功夫為主題的美國動作喜劇電影給了他靈感。《功夫熊貓》取材來自中國功夫文化和國寶熊貓,中國元素與影片融合的流暢自然,毫不違和,在內地取得了票房過億的好成績。

黃百鳴決定去碰當時罕有人關注的功夫題材——這次他走對了。2008年《葉問》上映,票房過億,並一舉榮獲金像獎、金馬獎和華表獎。

更重要的是,《葉問》的成功給了香港電影人啟示:唯有題材不斷創新變化,豐富電影類型,且注重內地市場的喜好,才能真正開拓市場。

於是,香港電影工作者不再於嬉笑怒罵中停留,而是高歌猛進,著力去探索更宏大的文化和歷史議題。

《葉問》系列、《梅蘭芳》《唐山大地震》《讓子彈飛》《建國大業》等合拍作品皆生產於這個階段。經過五年的磨合,合拍片走向成熟,香港和內地的合拍電影,逐漸成為領跑內地電影市場的佼佼者。

中國電影被“隔離”的日子

這場變革,也讓內地電影從業者打開了視野。更多導演不再受限於“電影的本質是藝術、是文化,它要有深度”的僵化概念,而是望向觀眾和市場。

香港電影在製片管理、商業化運作等方面優於內地,而內地電影人對於劇本、文學、素材的把握也為香港電影人帶來了獨特的創作靈感。“在中國的文化裡面,有太多的元素可以供我去想象,去創作,這個對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周星馳在一次採訪中說道。

兩地在融合中走向了雙贏,而雙贏的結果便是中國電影實現了跨越式的進步。

05

“我們好不容易這些年建立起來一個廣泛的電影院線,包括很小的城市現在也有電影院。受到打擊後,這些影院如果能堅持下來,那麼中國電影業的體量就還在。如果很快削弱、減少很多,那就很可惜了。”

2020年3月,第六代導演賈樟柯在微博上寫下了他的憂慮。

賈樟柯的憂慮有一定道理。

自2003年中國電影啟動產業化改革以來,大陸的民營公司獲得了和國營製片廠平起平坐的身份,開始成為電影市場主力。2003年8月8日,隨著華夏電影發行公司正式揭牌,中影在發行市場50年來壟斷進口發行的局面就此終結。

截止至2003年年底,七家民營企業獲得國產電影的國內發行資格。院線制徹底打破了此前畫地為牢的壟斷髮行機制。

隨後,電影產量逐年增加;製片單位不斷增多;影院建設方興未艾;電影市場從低迷走向活躍,票房逐年遞增……變化彷彿多骨諾米牌一般接連發生,國內電影產業被真正激活。

最直觀的是,到2006年、2007年,排隊買票的現象成了電影院隨處可見的場景。而這一熱鬧場景是無數電影人曾期許的。

從2008年至2018年這十年間,中國內地電影總票房實現了從43.4億元到609.8億元的跨越。中國踏上了電影產業加速發展的快車道,成為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場,銀幕數更是高居全球第一。

2018年,影視行業經歷短暫的寒冬,同時也加快了優勝劣汰。電影人曾把希望寄託在這個春天,如果沒有這場疫情,業內人士曾預測,2020年春節檔票房將突破70億元大關。

但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碎。

持續增長了十年的春節檔票房,在2020年被拖至冰點。如賈樟柯所憂——有的影院,甚至不能挺過這個春天。對於很多中、小影院,春節檔的票房收益佔到年度總收入的30%。

從1月24日(除夕)至今,中國線下電影市場已停擺兩個多月。如今,還有超過1萬家電影院尚未恢復營業,全面復工的日子遙遙無期。而觀眾消除內心恐慌,重新坐回影院的日子,更加遙遠。

賈樟柯曾經困惑。

發行作品《山河故人》時,中、小城市影院的院線不給排片。當得知理由是那裡的觀眾不會看這類電影時,賈樟柯很無奈。“我就是在縣城裡長大的,那時候我既看《峨眉飛盜》也看《老井》。或者院線是對的,但情感上不願意相信。我們能做些什麼?

如果說十年間,院線編織成了一張密集的網,覆蓋在中國的大多數土地,那麼,以賈樟柯為代表的電影人曾試圖補全這隻網的縫隙,比如下設電影節,播放院線不常有小眾文藝電影。

賈樟柯試圖在眼下的土地耕耘,能多一寸便是一寸,哪怕只是角落。

如今,疫情將這張大網戳破了一個洞,眼見它被一點點撕裂、摧毀,電影人自是見不得這悲劇的發生。

回到17年前,非典見證了中國電影產業的起落和電影人的自救傳奇,如今,無論宏觀的經濟環境還是電影環境,都不可同日而語。

非典時期,中國經濟處於景氣週期,90年代改革的紅利爆發,經濟高速增長,人口紅利巨大,市場爆發力強。如今,全球經濟陷入低迷,市場人口紅利衰退。

自救,難,但並非不可能。

強壓之下必定也孕育著反彈的蓄力和重生的契機。

2018年,國內影視行業就已遭遇人口紅利消散的困境,電影產業迭代是必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