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雪
文/苏美玲
我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我见过她的一张老照片。黑发如瀑，大眼睛里含着笑，端庄温婉。外祖父原是天津第二汽车厂的厂长，他性情温和，在厂子里最有威信，母亲耳濡目染，亦有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在天津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开开心心上学，一直读到初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母亲随着全家人回到老家来，在乡村的风雨里辛苦劳作着。
母亲嫁到我们老苏家来，真的没有享过多少清福。她刚嫁过来几个月，多病的祖母就撒手而去，留下我那17岁的二叔、13岁的姑姑、7岁的三叔、1岁的四叔。因为给祖母看病欠了钱，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喝，祖父和父亲跟随村里人下了关东赚钱讨生活，母亲就担负起照料这一大帮弟弟妹妹的重任。期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知道。只是后来我三叔意外溺水身亡，母亲受了太大刺激，尝尽了很多委屈，她的精神偶尔会失常，当我们姐弟四个围在她身边打打闹闹时，她会莫名其妙大哭起来。记得我小时候半夜里醒来，也常听到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她的哭声揉得我的心疼痛不已，我会悄悄跳下自己的小床，忍不住抱住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
母亲心灵手巧，她的针线活极好看。我们姐弟四个的衣服啊鞋子啊，全是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母亲还特意在衣服上绣花儿，她喜欢把孩子们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让那些苦难日子也开出芬芳的花朵来。她常说“即使再穷的家底，你们也不能邋邋遢遢，穿得破破烂烂的，让人家看不起……”白天忙完了田里的农活，等晚上夜深人静了，母亲就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纳千层底、做鞋子、缝衣服，她把对儿女的殷切期待，密密麻麻地缝进了那些粗布衣衫里。
那时候，乡村里的食物匮乏，什么鱼啊肉啊，什么苹果桔子香蕉啦，是很难见到吃着的，可是母亲总是能把饭菜做得香喷喷的，把我们姐弟四个养得白白胖胖、水灵灵的。特别是放暑假或者寒假时，简直就是美味享受啊。一到吃饭的点，我们姐弟只管敞开肚皮，可劲儿开吃了去。烙大饼、蒸油花卷儿、煎茄坨子、炸萝卜丸子、油炸酥藕、炸糖糕、炸糖面条……乡间流行的面食，母亲都会。常常地，姐弟四个各自拿了小板凳围着饭桌坐定，吃得满嘴满手的油。偶尔，也会因为争抢饭菜掀翻了彼此的碗筷。碗里的汤水洒了满满一桌子，母亲就会嗔怪我们不爱惜粮食，白白糟蹋了一顿饭。我们姐弟四人最怕母亲发火，虽然母亲很少打骂我们，但是母亲自有惩罚儿女的招。哪一个不听话或者读书不认真了，作业没写完，或者没把羊群看好、没把小猪们喂好，母亲下了田地回家来，见我们没有完成她叮嘱的任务，就开始实施她的家法了。母亲的家法很简单：抓一把盐疙瘩，往犯错的孩子嘴里塞。其实还没等母亲动手处置，我们早已吓得忙不迭求饶，发誓以后再也不做错事。母亲便收了家法，数落我们几句，说穷人家的小孩就要多长点志气啊，要到外面多长长见识……母亲还会讲起大天津的繁华，我们姐弟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后到大城市看看。
姐弟四个当中，我是最让母亲操心的一个，因为幼年时的我体弱多病。特别是五岁那年，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差点要我的命，落下的后遗症就是我的右眼模糊起来，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眼睛疼，我就一直哭个不停，而这更使右眼糟糕透顶，满是血一样的红，一块黑云朵一样的东西遮住整个右眼。母亲愁得夜夜睡不好觉，她多方打听到二十多里外的大曹村，有一位技术高明的眼科大夫，就用地排车拉着我去诊治。等大夫给打了针开了药，母亲又急忙拉着我回家。可是，走到半路上，我竟然全身紫红，抽搐不止，渐渐昏迷。吓得母亲大哭不已，她把我抱在怀里暖着，大喊着我的小名。当时是深秋时节的下午四五点钟了，寒风打着旋，路边的树叶儿飞卷着，簌簌落下。母亲抱着我，在风中缩成一团。她担心她的三女儿会有意外发生啊，她不停地祈求老天爷帮帮忙，可怜可怜孩子，又不停摇晃着我，怕小女儿真的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等看到我渐渐有了意识，她拼命拉着地排车跑啊跑。一路上跌跌撞撞，差点跑翻了车，我看见母亲的头发湿漉漉的。望着她的背影，我就想等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娘，因为娘太苦了，她为儿女担惊受怕，操碎了心啊。
母亲对自然怀着崇敬之心，她喜欢在院子里栽种花花草草，她说看见这么多好看的花，心底就乐呵着呢，她的儿女们就是她最珍爱的花朵。
母亲特别敬畏天地。每到节日，就在院子中央正对着房屋窗户的地方，放一张干净的小桌子，把糕点、苹果、几块糖、油炸的丸子、酥藕盒等，放在桌上，再点燃一炷高香。她直直地跪在香炉旁，深深地弯下腰，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念叨一些“希望老天爷保佑家里大人孩子都平安”之类的吉祥话。母亲做这些时，一脸庄重，她不容孩子们插嘴，我们也只在旁边瞧着，跟着她跪拜。小时候不理解母亲这样的行为，觉得她多么“封建迷信”呀。长大之后，才真正懂得她那么虔诚的样子，是因为那时候乡村生活太艰难，母亲只能以她特有的毫无作用的方式向天地祈祷我们一家人的幸福安康。
时光匆忙，多年操劳，母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你问她一件事，回答一句话需要重复好几遍；放在身边的物品，她总是担心找不到。那个深夜里飞针走线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在炊烟袅袅的黄昏热切呼唤我回家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在空闲时不忘哼唱几句戏曲的母亲哪里去了……
前年8月份，母亲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她的心脏不好。我和姐姐们彻夜守着她。在医院的小花廊下，我搀扶着母亲走路，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踏实。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又柔软。我安慰她，“主治医生说啦，只要您多注意饮食，按时吃药，适量运动，身体一定无大碍，娘啊，您的气色很好的。”母亲点头，像个年幼的小孩依恋我，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她笑起来，“我还得活到这三个外甥都结婚、娶媳妇、生娃娃呢。”
我也笑起来，抬眼望去，母亲的发，不知何时已全部白了，发如雪啊，发如雪！岁月的沧桑裹挟在母亲的发梢里，闪得我的眼睛又酸又疼。“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一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
万丈红尘里，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一直都是母亲手心里的宝，即使你人到中年，还可以对她细细地诉说心思，母亲依旧是你最好的倾听者。母亲啊，是您给了我们最宝贵的生命，教儿女坚强、勇敢、善良，而我们却只给了您一头如雪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