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國民黨將領孫立人一直很火,火在哪裡?不外三個原因:
- 學霸出身:和黃埔系那些土著將領不同,畢業於清華大學和弗吉尼亞軍校。
- 抗日名將,戰績彪炳;特別是參加西南遠征,1942年率新38師進行緬甸,任新38師少將師長。被稱為“叢林之狐”、“東方隆美爾”。
- 在臺灣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被褫奪軍職,囚禁多年。
- 活埋日本戰俘1200名。
特別是第四條,令多少人血脈賁張,日本鬼子在中國的獸性罄竹難書,孫立人的所做所為,大快人心!太解恨了,活該!報應!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個傳說一直在網上流傳,甚至傳得有鼻子有眼,說因為孫立人虐殺活埋戰俘,還引發了國際官司云云。
對此,我們不無遺憾地說,這又是一起無聊的網絡謠言。
關於這起網謠的起點,迄今為止能查到的起源是鄧賢的一本小說。
1991年10月1日,四川著名作家鄧賢出版了一本主題為中國遠征軍的小說《大國之魂》,是抗日題材文學作品,因為在書名中使用了“大國”這兩個字,很是撩撥了一批軍事迷的神經,影響頗大。那時的書籍看起來很便宜,1991版的只要6.6元。
可以說,該書的出版恰逢其時,因為第二年恰逢遠征軍入緬作戰50週年,此書很是火了一把,後來的熱播的電視劇《中國遠征軍》就是根據此書改編的。而《大國之 魂》讓孫立人處死戰俘的傳說更是不脛而走。
在這部背景為實細節為虛的紀實小說中,有這樣的描寫:抓到八九名日本俘虜,部下請示處理方法,孫立人說: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還加了一句:今後都照這樣辦。
於是,新38師從此大開殺戒,“幾乎沒有日本俘虜活著逃過這支復仇之師”。
請注意,《大國之魂》的文學體裁是小說,也就是說不是史料,而且關於孫立人處理俘虜這一事件,作者鄧賢並沒有註明出處。
文中說這次戰鬥共抓獲和槍斃了八九名俘虜,至於到戰爭結束一共處死多少戰俘並沒有說。而且,“戰爭結束”是指遠征結束還是抗戰結束也沒有說。
至於被孫立人處死的戰俘是怎樣達到1200名的,處死方式如何由“槍斃”神奇地變成“活埋”的,又是如何惹上國際官司的,就更不得而知了。
反正,等我們2003年8月1日在“人民網”再度讀到孫立人的消息時,關於殺降細節基本引用了鄧賢《大國之魂》的描述。
然而,到了中央電視臺第七套軍事節目《碧血丹心孫立人》,相關描述就不一樣了,成了這樣:
- 人數很明確了,1200人。
- 處死方式從槍斃變成活埋。
在該節目裡,並沒有給出上述描述的出處。
央視,夠權威了吧?所以,這則謠言聲名遠播,很多人深信不疑。
2005年11月,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國遠征軍血戰滇緬實錄》則對孫立人殺降事件做了如下描述:
“如何處置於邦戰役當中的日本俘虜,參謀長就要請示孫立人了。孫立人說你去審一下,凡是侵略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
“命令被迅速執行。日軍第18師團曾在中國戰場上犯下累累罪行,這些俘虜手上沾滿中國人的鮮血,當然在劫難逃,結果緬甸會戰中投降的一千兩百名士兵及軍官,統統被孫將軍殺掉。唯一沒殺的是一個叫山田進一的下士,因為經過審訊孫將軍得知他是臺灣人。”
在這部《中國遠征軍血戰滇緬實錄》中,孫立人仍是“槍斃”了那些戰俘,但數量已經明確化,是1200名。還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唯一一個沒被活埋的戰俘,因為是臺灣人,僥倖活命,而且有名有姓,叫山田進一。
山田進一這個名字,我查了很久,沒有結果,當然也有叫“山田進一”的人,卻和本事件無關。
而到了2009年,香港鳳凰衛視節目《風範大國民》披露了更多細節,更具故事性和可讀性。主持人馬鼎盛是著名的軍事評論員,其父母名聲則要大得多,是粵劇名伶馬師曾和紅線女之子。
在老馬的嘴裡,處死方式變成了活埋!
到此為止,關於孫立人殺降事件出現了種種版本,被殺死的人數從八九名,到數百,到1200名,甚至還有不解恨的,一下子處死了4000多名;而處死方式,從槍斃變成了更節省子彈也更解氣的活埋;而“謠言”的傳播者,從著名軍事作家,到著名評論員再到央視軍事歷史頻道,一個比一個權威,一個比一個“令人信服”。
然而,去除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去除從漢朝以來儒家泱泱大國的思維,去除博取吸引眼球,我們冷靜分析一下,為什麼孫立人活埋1200戰俘是不可信的事,而為什麼又有那麼多人信,還一代又一代地update,bug越來越少,版本越來越像真的?
我們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一次性俘虜1200人,完全impossible!
殺100個敵軍,不如生擒一個,報紙一登,照片一拍,敵軍士氣立馬下挫。林彪當年指揮平型關大捷時,曾想抓個把俘虜,到太原城遊街,結果一個沒抓著。
想抓活的沒那麼容易,也許美軍容易抓,但日本人不行,當俘虜是他們的奇恥大辱,戰史上多次記載日軍戰俘自殺,寧死不降,武士道精神不是蓋的。
再說,整個遠征期間,日本駐印軍隊的所有戰俘也沒有1200人之多,據官方戰報是395人!那裡來的1200人讓孫立人去活埋!
事實上,就算是蔣介石負責的中國戰區(包括東南亞的一些國家),生俘的日寇少得可憐,即使是12個軍參戰、斃敵近6萬、使國民黨將領薛嶽一戰封神的第三次長沙會戰,也無非才活捉日本人139人!具體數字見第九戰區第三次長沙會戰戰鬥要報》。
關於孫立人俘虜的日本戰俘數字,遠征軍隨軍記者孫克剛記載相對權威:孫立人在參加遠征軍期間,一共俘虜日軍300多人——請注意是整個遠征期間。孫克剛本人是孫立從之侄,他的隨軍筆記由孫立人資助出版,應當是可信的。
所以,用腳趾頭都可以想得出來,抓獲1200名戰俘,實在是意淫出來的結果。
其次,殺降這種令人不恥的事,是不是孫立人能做出來的?
處死日本戰俘,數目還是極為可觀,就算沒有1200,就算只有120名,還是極其野蠻和殘忍的活埋。這是不是受過文明社會良好教育的、不折不扣的職業軍人孫立人能幹得出來的?
孫立人不是殺人狂,不是白起,更不是希特勒,從現在能夠看得到的史料,無法證明孫立人有殺降的習慣和行為。別說人類已經進化到文明社會,就是600年前的常遇春就因為經常殺降而被歷代史家所鄙視,雖然此人也是戰神級別,更有傳說他正當建功立業的年紀卻暴死北征途中,是報應……
所以,說孫立人活埋戰俘,是無中生有,是意淫無疑,還用一種得意和復仇的快感宣揚此事,這豈是孫立人將軍的境界?他在美國的書白讀了?軍紀可以肆無忌憚違反?《日內瓦公約》是貼在牆上給人背的?宣揚殺降表面是給孫立人樹威,實則是抹黑——如果孫立人是那樣的殘暴和好殺,這和日本鬼子還有什麼不同?
這些人的層次和境界,真不配給孫立人傳謠!
再次,關於二戰中國戰場戰俘的命運和待遇,是否殺之而後快?
在影視劇中,負隅頑抗的日軍最後的命運幾乎一定是被正義的力量所消滅,簡言之一個字:死。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我們對日軍戰俘很好,不會輕易讓他死去。一是因為人道主義,二是因為《日內瓦公約》的約束,三是因為戰俘很值錢,所以,上級會給戰俘很高的賞格,俘虜一名日寇,可以得到高達一萬元,這種情況下,純粹為解氣而殺死戰俘的情況大大減少。
葉聖陶之孫、著名作家葉兆言曾發表文章,記述一個抗日老兵、孫立人曾經的部下樑振奮老人對孫立人殺降事件的描述:
第一,日本人非常頑強,生俘的很少,所謂活埋是胡說八道。
第二,活捉俘虜可以獎勵,為了邀功,也不會這麼做。
第三,為獲得情報,任何一名被俘的日本士兵都有價值,為防止他們自殺,常捆綁在門板上,戰俘待遇很高,有時甚至用飛機押送,如果要殺,根本沒必要浪費時間。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last but not least,孫立人殺降事件沒有任何一部信史記載。我們翻遍關於遠征軍甚至是二戰中國史的資料,都不曾找到任何記載表明確有其事。無論是中國史家的資料,還是當事人的日記,或是戰爭的統計資料,也包括盟軍的史料特別是日方的記載。這些史料包括:
《緬甸戰役滇緬路作戰經過暨各部人員功過報告書》;
《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經過史料選》;
《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
按說孫立人殺降這麼重要的事,不可能不在史料中留下蛛絲馬跡,不是說日本人要把孫立人告上國際法庭嗎?怎麼也沒有一點信息可查?這在網絡社會是件極不正常的事。
經過上述分析,很容易得出結論,所謂孫立人活埋1200名日本戰俘的說法完全是謠傳,稍有頭腦的人就可以自行分析,不會輕易上當。這類謠言往輕了說,庸俗無聊,以矇騙無知者為樂;往重了說,是在拉低整個民族的智商底限。
拜託,那些喜歡輕信流言的人,在信之前,可否先查下資料,這不是難事;當然,如果您是甘願輕信,那就另當別論了。儒家聖人、“性惡論”持有者荀子老先生曾經說“流言止於智者”,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凡是傳播、輕信孫立人殺降這種低級趣味的網絡謠言者,是否都算不上智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