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尋訪的興致與掌故的趣味——《卻將談笑洗蒼涼》

我讀︱尋訪的興致與掌故的趣味——《卻將談笑洗蒼涼》

《卻將談笑洗蒼涼: 晚清的政局與人物三編》, 姜鳴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11月版, 383頁, 65.00元

承姜鳴寄贈其新著《卻將談笑洗蒼涼: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編》(三聯書店2020年版),並囑作書評,頗覺意外。因為我於近代史雖有興趣,畢竟隔膜,並不宜作評論。不過,姜鳴確是我很欣賞的學人,卻之不恭,姑撰此讀後感。惟所知有限,只得擇其二三事,拉雜寫來,自不足以言書評。

眾所周知,自第一部《天公不語對枯棋》開始,姜鳴在寫法上所奠定的最大特色,在於“尋訪”,即對歷史現場的探訪。在這一點上,他與李潔的《文武北洋》取徑相似,姜鳴著眼於晚清,李潔著眼於北洋,各擅勝場。近時李禮的《求變者:回首與重訪》也可算借鑑了他們的路子,亦有可觀。但姜鳴勝人一籌的地方,是腳勤眼亦勤,不僅有現場踏訪作為研究的引子,也不僅擅長敘事以引人入勝,更重要的是,其史料積累亦甚深厚,絕不亞於書齋裡的近代史研究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用論文的規範寫散文,用散文的筆法寫論文”。

就這部新著來說,姜鳴寫馬嘉理事件,寫張佩綸流放張家口,寫李鴻章去世的地點,寫中國駐倫敦史館,都延續著尋訪歷史現場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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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加里事件起源地”直碑

特別是馬嘉理事件一篇,系全書篇幅最長者,內涵也甚重要,而他所以選擇這個題目,正由於曾順道探訪馬嘉理被害處而起的。1875年,英駐華使館翻譯馬嘉理在迎接自緬甸入華的探路隊時,在雲南騰衝為邊民所殺,引發清廷的外交危機。在英使威妥瑪一再施壓下,清廷為求息事寧人,由李鴻章與威妥瑪簽訂《煙臺條約》,在商業利益和治外法權方面對英作出極大讓步,並特遣郭嵩燾率使團赴英以示道歉,同時設立駐英使館。對此事件,學界關注不多,而姜鳴亦史亦論,對相關史事作了詳細梳理,指出:“中國自我孤立和躲避在外數十年,終於被迫進入西方人建立的體系。到歐洲的中心倫敦設立使館的直接起因,源自雲南邊境殺死了一名英國外交官。不管殺手是誰,他都沒有料到這次戶宋河畔蝴蝶翅膀的扇動,會產生如此深遠的結果。”這是很有歷史眼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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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文畫報上馬嘉理被殺的封面

對於馬嘉理一案,我原來也不甚瞭解,只是偶然檢到過朱次琦(康有為的老師)的一篇短札,對此問題可稍作補說。

朱次琦評曰:“……差官命吏,中途遇寇之事,中國向來恆有。滇撫鄧爾恆入覲,為盜所害,咸豐初事也。江督馬新貽閱操,為賊所刺,同治初事也。當時不過命該省查辦,必責以罪人斯得而已。馬加利於雲南緬甸交界處,所勘實非雲南地,突為山苗戕殺,朝廷震怒,不特嚴飭該省督撫急辦,且特命湖督李瀚章馳往,嚴詰真兇,盡法懲治,以慰馬加利等枉死幽魂,此正朝廷壹視同仁,視英使過於己使處,亦足見我皇太后皇上至仁大公,不以遠近異心也。假如英國境內,或有此事,試問舍戢盜正誅,更有何法乎?……夷情無厭,得寸進尺,我既軟弱如此,彼之要求,將來何可復問?”(《論馬加利事》,蔣貴麟輯《康有為編注康氏先世遺詩朱師九江佚文合集》,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朱氏雖不免抱有保守心態,但就事論事來說,他指清廷曲法以迎合英方,顯然言之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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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英租界工部局在外灘蘇州路口建立的馬嘉理紀念碑

我覺得馬嘉理事件,可比1891年日本的大津事件。當年俄國皇太子(後來的俄皇尼古拉二世)訪日,為大津市巡警津田三藏以劍砍為重傷,此際俄、日關係亦敵亦和,極為敏感,明治政府大為震怒,要求法院以加害皇室條例判處犯人死刑,但大審院堅持司法獨立,以為本國皇室條例不應施於外國皇室,終以謀殺未遂判處犯人無期徒刑,為日本近代司法樹立了一個漂亮的開頭(參[日]山本祐司《最高裁物語:日本司法50年》第一章,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要知道,中國舊制度絕非沒有司法獨立的精神與傳統,但比之大津事件,馬嘉理事件自是清廷司法的完敗,其結果實為法律問題政治解決。故朱次琦的批評確是不錯的。

可是,這僅是事理的一面,另一面的事理是:早在1858年、1860年,清廷已被迫簽訂《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接受與列強的邦交和通商,但長期以來,外國公使不能覲見皇帝、皇太后,不能遞交國書(因公使拒絕向皇帝下跪),不能與總理衙門大臣以外的官員交往,而清廷也以沒有外交官為由拒絕派出常駐使節。直至發生馬嘉理案,清廷畏於英方斷交乃至武力的要脅,才被迫落實外交制度,並在經濟和法律上打開國門。從局部看,從短期看,是讓英方佔了上風佔了便宜;但從整體看,從長期看,那些所謂讓步,多是清廷遲早要完成、甚至早就該完成的外交功課,實際上也促進了中國的開放力度,還說不清誰佔了誰的便宜呢!這就是歷史的弔詭和理性的狡猾吧。

說回姜鳴這部書。尋訪的興致,固然是他論史顯然的特色,但我覺得,他還有個不那麼顯然的特色,即掌故的趣味。過去我曾提出,民國以來治近代史者,有一顯一隱兩大流別:顯者是主流,是學院派,隱者是潛流,是掌故派(《現代學林點將錄》蔣廷黻條,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而姜鳴是兼有學院派和掌故派兩種作風的。

其掌故的趣味,從題材的選擇即可見一斑:比如寫1881、1882年彗星對政局的影響,寫胡雪巖的破產,寫甲申易樞,寫醇親王巡閱北洋海軍,寫張佩綸的婚姻和子嗣,寫李鴻章終身服用的滋補品保衛爾牛肉汁,多屬學院派不甚關注的題目。

最典型的應數保衛爾牛肉汁一篇。姜鳴不僅考掘出有關的文獻資料,並依據徐家寧提示的圖像線索,通過所謂“e考據”,發現此物是近世國際知名的滋補品牌,且至今仍有銷售。而他不僅網購到這種牛肉汁來試飲,甚至還找到上海徐家彙一家港式茶餐廳,以確定按傳統方式調製出來的味道。這就超出“親自尋訪”的範圍,更是“親自品嚐”了。順便說一下,姜鳴鉤沉李鴻章的滋補品,與先前鉤沉李鴻章家吃蟹的事(見《秋風寶劍孤臣淚: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續編》,三聯書店2015年版),顯然是同一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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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新聞畫報》上刊載李鴻章訪問英國時採購“保衛爾牛肉汁”的漫畫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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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海某餐廳仍在出售的香港風味“保衛爾牛肉茶”

胡雪巖其人其事,因高陽小說而天下知聞,但仍是掌故家談得太多、史學家談得太少的題目。而姜鳴考述1883年金融風潮引發胡雪巖破產一事,雖出於掌故家的趣味,卻也有史學家的眼光。其中提到:“清末的大官僚身邊,都有長袖善舞的親信為其理財,或是提供各種資金幫助,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做他們的‘皮夾子’。比如李鴻章用盛宣懷,左宗棠用胡雪巖,就連書生張之洞,當了幾年山西巡撫,轉署兩廣總督時,也帶著平遙‘百川通’票號的人手一路南行,到廣州後,公私業務都讓其代理了。”指出這一現象極有價值。近年所見德裔美國曆史學家斯特恩的《金與鐵:俾斯麥、布萊希羅德與德意志帝國的建立》(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一書,系煌煌史學鉅製,大體基於多數未曾披露的書信和檔案,從大歷史的立場研究俾斯麥及其“皮夾子”布萊希羅德,特別突顯了布萊希羅德作為猶太銀行家的榮耀與失落。執彼例此,我相信胡雪巖們的歷史意義還應看高一線,胡雪巖們及其相關的“制度外財政”問題,實在值得史學界投入更多的關注和研討。

不過,全書主題最重大、研討也最深入者,還應數甲申易樞一篇。1884年,清軍在越南對法作戰潰敗,原來舉薦入越統帥的張佩綸成了首要的彈劾對象。盛昱因與張有交,不願只針對他一人,遂連帶彈劾以恭親王、李鴻藻為首的軍機處,不料慈禧藉機罷黜全體軍機大臣,為有清一代空前之舉,是為“甲申易樞”。這事件無疑是一場政治地震,為當時人所矚目,亦為掌故家所重視,而專業史家卻缺乏研究。這一篇長文,似最能體現姜鳴在史料考掘上的功夫和文獻解釋上的能力,兼得學院派與掌故派之長。

關於易樞的發生,高陽在《同光大老》裡斷定:“孫毓汶是愛新覺羅王朝覆亡的罪魁禍首之一。所謂‘同光中興’之局,結於此人之手。以醇(親王)代恭(親王),出於他的一手策劃。”這一驚人的結論,主要依據是翁同龢日記裡“濟寧電線皆斷,查無消息,悶悶”幾句——孫毓汶是山東濟寧人,高陽以為日記的“濟寧”即暗指孫氏。而姜鳴檢點報章史料,發現三日後《申報》恰有“聞濟寧電局已飭洋匠出修,先於黃河兩岸安設機器遞報,故津滬電信已可通傳矣”的報道,證明“濟寧電線皆斷”純系實錄,與孫毓濟毫無關聯,足以否定高陽的望文生義。這是體現其史料考掘功夫之例。

關於易樞後的人事,張佩綸藉隱語寫給李鴻章的一封信是極關鍵的史料。姜鳴憑著對當時政局和人事的全面掌握,對此信的內涵作了詳細分析,指出:“信中的僧,指李鴻藻;道,指恭親王;神,指醇親王;兩畫中,立本即唐代畫家閻立本,指閻敬銘;僧繇即南朝畫家張僧繇,指張之萬;覃溪為清人翁方綱,指翁同龢;庵主,指李鴻章;張仙、五斗米教天師均為張佩綸自謂;閻羅似指閻敬銘。”其中李鴻藻、恭親王、翁同龢是原任軍機大臣,醇親王是新的政治核心,閻敬銘、張之萬則是新任軍機大臣。這則是體現其文獻解釋能力之例。

桑兵曾有一個看法,以為比起治古史,治晚近史的難度“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即舉這類需要破譯的史料為例,以為“今典與古典並用,方能破解”(《陳寅恪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其言雖屬誇大,但要解讀此類隱語,確需要對歷史背景的熟悉,也需要對文史古典的理解,而姜鳴可謂入其樊籬了。

關於張佩綸隱語的具體解讀,張曉川《張佩綸致李鴻章密札隱語箋釋》(《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1期)一文有獨立的探討,而且分析更為細緻,可與姜鳴此著相參照。我個人覺得,姜、張兩位的釋讀已探驪得珠,見其大旨,但細節尚可討論。比如“不知佛以庵主於慈航佛火,精究有年,費佈施錢可布地,殊不足降伏彼法”,他們都認為“佛”指慈禧,“庵主”指李鴻章,“彼法”之“法”指法國,意謂李鴻章在洋務練兵方面花費大量財力,卻不能對付法國人。此解甚是,但稍嫌未達一間。我以為“慈航佛火”一語,不論指普渡眾生而言,抑或指南海觀音而言,都可落實到李鴻章操辦海軍一事。又如“僧”指李鴻藻,字面上未能作出解釋,我以為是由於李氏字蘭蓀,號石孫,時人或以“李蘭生”稱之(見郭嵩燾日記,據《秋風寶劍孤臣淚》談翁同龢日記一文),而“僧”(sēng)與“生”(shēng)的讀音接近。還有末尾“閻羅難共處”的“閻羅”,姜鳴猜測指閻敬銘,張曉川猜測指閻敬銘或醇親王;但信的上文已借“立本”、“神”指閻、醇兩人,引自另擬隱語稱之,實在不合情理。我猜想,“閻羅”可能指孫毓汶,他是山東人,而民間以山東泰山為陰曹地府所在,故可借閻羅王間接指代其人。在易樞後的軍機處,孫是“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即見習軍機大臣,也是重要角色,張佩綸若提到他也是很自然的吧。

最後,還要強調一下關於李鴻章去世地點那篇。姜鳴過去信從歷來諸家之說,以為李鴻章死於賢良寺,今據張佩綸致張人駿函及致李鴻章函的實寄封,確定李在北京有私宅在總布衚衕,李實逝世於彼。表面上看,這完全是基於紙上的發現,可我們要明白,若非素來關注可名之曰“掌故地理”的問題,若非有了現場踏訪的深刻印象(見《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聯書店2006年版),其實是不容易在文獻叢殘中留意到這一細微記錄的。因此,這一發現也得力於現場尋訪的刺激,可算是現場尋訪與文獻考掘互證——一種特殊的“二重證據法”——的成績。這一點,對於近現代的歷史學和掌故學是有啟發意義的,故特為表出之。

我讀︱尋訪的興致與掌故的趣味——《卻將談笑洗蒼涼》

張佩綸致張人駿親筆信

我讀︱尋訪的興致與掌故的趣味——《卻將談笑洗蒼涼》

張佩綸寄李鴻章寫有總部衚衕地址的實寄封

對姜鳴新書的讀後感就止於此。最後,還想談幾句書外的話。

對姜鳴稍有了解者,應該知道他並非學術體制內的人,而是商界高層。我因撰寫《現代學林點將錄》,頗注意學人的社會身份。在當今學界,姜鳴自是另類,但在海內外也非孤例。據我所知,有研究佛山社會經濟史的羅一星,有研究藏書史的韋力,有研究溫州文史的沈迦,有研究民國大學的張在軍,都是商界中人。赫赫有名如沈志華,也是由商界轉入學界的。域外者,也有研究明史的藍德彰,研究唐代金銀器的羅傑偉,更是多錢善賈的成功人士。陳寅恪曾說過:“我儕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飢寒。要當於學問道德以外,另求謀生之地。經商最妙,Honest means of Iiving(謀生之正道)。”(《吳宓日記》,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二冊第67頁)這些話,陳自己實未能踐行,而姜鳴們倒是無意間成就了。

姜鳴治近代史,有尋訪的興致,也有掌故的趣味,這跟他的非學院身份自是有關係的。這種與學界主流的歧異實甚可貴。據說羅素有言:“參差多態乃幸福之源。”我以為做學問亦然,參差多態乃繁榮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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