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無法對你道晚安

世上有三種人:想睡覺的人,不想睡覺的人,想睡卻睡不著的人。

原諒我,無法對你道晚安

睡眠是生命贈給每個人的禮物。現實太沉重,睡眠能帶人暫時逃離。無論美醜、貧富還是貴賤,人們都可以在夢中尋得一絲安寧,但有一個人始終無法安眠,他就是魏晉時期的阮籍。他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是阮籍詠懷詩系列的開篇之作,詠懷詩一共有八十二篇,是阮籍人生不同時期的作品。而他這些詩歌,都籠罩在第一首的氣氛裡。

已經“夜中”了。夜是如此之深,阮籍卻睡不著。這是一個怎樣的夜啊?

阮籍所處的時代,是一個黑暗的時代。中國自東漢後期以來,歷經“黨錮之禍”“黃巾之亂”“董卓之亂”“三國分立”,曹魏篡了東漢政權,司馬氏又奪了曹魏天下,城頭變幻大王旗。每一次王朝更替,社會都激烈動盪,政治鬥爭異常殘酷。出身高貴的阮籍見過太多的名士、權臣因為站錯了隊伍,被捲入政治的漩渦,送上刑場。

長夜漫漫如何度過?阮籍坐起身來彈琴。

琴,不僅是阮籍,也是當時所有像阮籍一樣的魏晉名士的知己。他們以琴消愁詠志,酬唱雅集,吊賀往來,琴聲融入了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彈琴,不為炫技,也不為謀生,更單純是一種心靈的表達。

阮籍撫琴低吟,他希望清雅飄渺的琴音能平復自己煩惱的心境,讓靈魂得以安寧,但失敗了。明月照在窗帷上,寒冷的風吹入襟懷,自己那份寒冷、孤獨的情緒反而更加強烈了。

阮籍到底碰到了怎樣具體的困境?在詩歌裡,阮籍沒有說,他只是獨自咀嚼苦痛。“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在生活裡,阮籍也不敢說。

那是一個不能自由表達思想和觀點的時代。在公開場合,你不敢對任何人、任何事發表評論,因為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你的話稍有問題,隨時會被檢舉、揭發,你很可能因此而大禍臨頭。

作為“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阮籍的好友嵇康,就是因為個性太張揚,不懂得隱忍,被素來忌恨他的司馬昭下令處死。行刑當天,三千名太學生集體請願赦免而未果。刑前,嵇康撫琴彈奏《廣陵散》,曲畢說:“《廣陵散》從此絕矣。”

而當年跟隨嵇康鞍前馬後的向秀,在嵇康死後,迫於權力,投靠了司馬昭。司馬昭問他:“聽說你以前有隱居不仕的志向,為何今天也來見我?”向秀回答:“我現在明白了,他們的生活並不值得羨慕!”

這深深震撼了阮籍。所以阮籍終其一生,“口不臧否人物”。他知道謹慎能救命。他借酒澆愁,但他的酩酊大醉也是假的,因為從未有任何出格的言語。

阮籍不想和當權者合作,但又不敢完全撕破臉。曹魏的重臣蔣濟聽說阮籍的才華,邀請他出來做官,但阮籍不想去,寫了一篇奏記懇辭。蔣濟大怒,認為不給自己面子。

阮籍在親人勸勉、督促下,不得已上任了。因為得罪蔣濟是非常危險的,甚至會禍及家族。但幹了沒多久,又裝病辭職回家了。

阮籍幾次仕途的經歷都是這樣,屢次做官,屢次辭官。在司馬昭當政時,阮籍雖然也做過關內侯等職,可歷史同樣記載了另一件事:

司馬昭也欣賞阮籍的才華,想方設法拉攏他,甚至要跟他結為親家。這在別人看來,是鴻運當頭的美事,但阮籍唯恐避之不及。他日日飲酒,一醉六十天,使得司馬昭派來提親的人一直沒機會與他商談,只好作罷。

有的災禍,是喝酒可以避免的。有的災禍,是少說話可以避免的。但有的災禍,也許無論你怎麼努力,都無法躲過。

阮籍很痛苦,他不肯像某些人一樣依附權貴,謀求名利,又想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苟延殘喘。而耿介、直率的性格又使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充滿了慚愧。他因此成為那個時代最痛苦的人。

阮籍的詩中,人無眠,飛鳥亦悲鳴。“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似有無枝可棲之哀。

與阮籍不同,陶淵明的詩歌裡,顯現的是一個寧靜的世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一隻只飛鳥應時飛回自己的枝巢棲息,它們從不熬夜失眠。陶淵明堅定地從上層社會的政治中退了出來,在田園生活中找到了歸宿和寄託。

由於身份、地位、遭遇、性格等的不同,阮籍沒有像陶淵明那樣找到自己的桃花源,“歸園田居”,他的世界,因此永遠是感傷痛苦、恐懼焦慮的,求解脫而不能,像滾沸不息的水。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生命是如此無常而短暫。阮籍渴望成為聖賢,改變社會和國家。有一次遊覽劉邦與項羽交戰廝殺的楚漢古戰場,阮籍有感而發,說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也許是在哀嘆,這不是一個英雄和產生英雄的時代,而他也不希望自己的才華白白逝去,無所作為。

這黑暗的夜,何處才是盡頭,阮籍感到絕望。他是君子,是孤鴻,是夜深人靜,所有人都已入睡,自己卻獨醒的失眠者。

擁有一個深沉的睡眠,那感覺多麼好。但對阮籍來說,永遠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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