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不少经典唯美的名场面,第四十九回的回目就直接写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美景: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是怎样的一幅美景呢?书里借宝玉的体验描述出来了:
……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写景当然是为了喻人。在这白雪红梅的世界里不止一次地出现了美人如画的场景。我经常在悟空问答回答有关《红楼梦》的问题,有一次就见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宝玉和宝琴的白雪红梅,以及宝玉和妙玉的白雪红梅,哪个场景更好看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但我是倾向于后者的。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因为宝玉对俩人的态度明显不同。对宝琴,宝玉显然只是当她小妹妹一般。紫鹃曾经试探宝玉,说贾母要定下他和宝琴的亲事,宝玉满不在乎地说紫鹃傻,说宝琴早就定了梅翰林家的亲事,可见,不管别人怎么怂恿,宝玉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宝琴跟自己拉在一块。而对妙玉呢,宝玉是格外尊重和理解,俩人简直是互为“槛外”“槛内”的知己,这点书里表现得很明显,不用多说。
实际上,如果把宝琴看成薛家的代表,把妙玉看成黛玉的分身,答案更加不言自明。我还可以进一步推想,如果宝琴代表宝钗,妙玉代表黛玉,看起来宝玉站在谁身边,这画面都会很美,但实际上,宝玉钟情的是红梅,不是白雪,是黛玉,不是宝钗。
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首先,宝玉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
他在书中第一次出场,穿的就是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贾府规矩多,宝玉见过贾母之后,得先换了衣服才能与黛玉这个“外客”正式相见。换了衣服之后的宝玉,更是从头到脚一身红:头上的小辫是“红丝结束”,身上穿的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就连脚上都穿了一双“厚底大红鞋”。
舞台上、影视剧中,贾宝玉的经典装扮就是一身红,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准形象。
贾宝玉不但喜欢穿红色衣服,还喜欢用红色给自己的住处命名。他在大观园里的住处怡红院,就是他自己起的名字。怡红院里挂的匾额是本来也是他自拟的“红香绿玉”,后来被元春改为“怡红快绿”,不管怎样,反正喜欢红色就对了。
没住进大观园以前呢,宝玉的住处叫“绛芸轩”,还是跟红色有关系,绛就是红的意思啊!大观园起诗社的时候,李纨还踢爆宝玉曾经有一个旧号“绛洞花主”,可见宝玉的爱红之心,几乎无人不知。
对,爱红,就是这两个字。袭人曾经趁着宝玉还依恋自己的时候,试图对他“约法三章”,劝他改掉一些坏习惯。其中一条就是这么说的:
“……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乍一看,只是要宝玉改掉吃胭脂的毛病。胭脂也是红色的,果然宝玉连吃的都爱红色啊。但再仔细一看,原来除了吃胭脂,还有别的爱红的毛病。既然“爱红”都成了毛病,可见宝玉对红色有多痴迷!
宝玉偏爱红色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生下来的时候,嘴里含着的那块通灵宝玉就是红色的。
书里写得很清楚,宝玉降生时,嘴里含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后来宝钗仔细看过这块玉: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灿若明霞”“五色花纹缠护”,只能是以红色为主的彩色。
再后来莺儿给这块玉打络子,宝钗就颜色的选择发表了意见:
“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
为什么大红会犯色?如果这块玉是人们常规印象中的洁白无瑕,配上红色络子不正好相得益彰吗?除非这块玉本身带红色的。
为什么通灵宝玉会是红色的呢?其实宝玉的前世身份就说明了原委。宝玉跟黛玉一样,都是下凡历幻的。在天上,他原本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赤瑕宫,或者说赤霞宫,不就是红色的云霞么?
至此事情很清楚了,宝玉爱红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不可能改的。
问题是,这跟宝玉爱黛玉不爱宝钗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这就是第二步分析:黛玉是红,宝钗是白;黛玉是红梅,宝钗是白雪。
虽然书里从未明确说过黛玉喜欢什么颜色,但是对黛玉的穿着,书里只有两次明确描写。而这两次,黛玉穿的都是大红色,而且都是在大雪天。
第一次,就在宝钗仔细查看了宝玉的通灵宝玉之后。黛玉进来了,穿的就是一件“大红羽缎对衿褂子”。
第二次,就是第四十九回提到的“琉璃世界”了。这次描写更详细,黛玉穿的是“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上是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
有没有想起宝黛第一次见面时,宝玉那连鞋子都是红色的一身红?
怡红院里“红香绿玉”,绿色植物比如芭蕉树之类是少不了的,而黛玉住的潇湘馆里,千杆翠竹自然是满眼的绿色了,有没有红色的成分呢?
别忘了贾母特地吩咐给黛玉换上的“软烟罗”窗纱。这种连王熙凤都叫不上正经名字的特殊布料,总共只有四样颜色,而其中只有银红色的又另外有名字。贾母吩咐给黛玉换上的,就是这种银红色的“霞影纱”。
贾母笑道:“……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
“……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
说到这里,有没有感觉到红色原来是宝黛之间含蓄的情侣色?
其实俩人的情缘纠葛一样是前世注定的。林黛玉的前身是谁?就是神瑛侍者灌溉的绛珠草修炼而成的绛珠仙子啊。绛,就是红色。这种颜色,几乎就是俩人互认的命运符号吧。
很多人以为黛玉个性恬淡,其实不然。她的骨子里非常热爱生命,花开花谢,“红消香断”的情形都让她痛心不已。这一点,跟天生怜香惜玉的宝玉是不谋而合的。
真正恬淡的是宝钗,她的色彩符号是白色。实际上,能用红色代表的红楼女儿不一定只有黛玉,比如探春也是一朵妥妥的红玫瑰。但如果说谁跟红色关系不大,那一定是宝钗。
就拿“琉璃世界”的这个大雪天来说,其实不止黛玉,大部分姐妹都穿了红色,毕竟在白雪映照下,红色看起来特别美。只有少数例外,其中就包括了宝钗: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李纨不穿红,因为寡居;邢岫烟不穿红,因为清贫;宝钗不穿红,因为什么呢?
实际上,书里几乎没有宝钗穿红的描写。她的日常穿着就是很素淡的,一色半新不旧,也不用什么花儿粉儿装扮自己,一点奢华味儿也没有。宝钗住的地方,从“蘅芜苑”的名字到“雪洞一般”的摆设,都透出一股侵入骨髓的清冷。
宝钗身上唯一跟花儿有关联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吃的“冷香丸”了。而这种专门用来压制“热毒”的丸药,竟然要用四种白颜色的花来调制,还要用上雨露霜雪四样水,十二钱白糖,真是白到顶点,冷到极致!
至于宝钗本人在性情上的“冷”,大家都有共识,不必多说。
所以,黛玉是红,宝钗就是白。
这里面一样有宿命的暗示。“薛”就是“雪”,宝钗的名字天生就是冷的。她的命运在判词里也说得很明白:金簪雪里埋。宝钗的生命,始终还是落在冷寂的白雪中啊。
白雪红梅,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色!然而,硬要厘分出当中的主角,那当然是富有生命力的红梅。至于白雪,就算可以吞噬天地,制造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那也终究只是映衬生命的背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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