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老先生，中書協前主席，1931年生人，如今已是近90高齡一白叟。他有許多頭銜，詩人、畫家、學者、編輯學家、藝術評論家等等，但最受矚目的身份，顯然還是“書法家”。
現下，有太多人尊他為“書壇泰斗”，甚至有捧為“草聖”的。的確，僅從資歷看，他不僅是中書協的創會元老，在老成凋謝的當今，他實際已是中國書壇的頭面人物。特別是1980年代末以來，在啟功、趙樸初諸前輩的鼎力扶助下，升堂入室，登壇拜將，宛然中書協代言人。
這20年間，他由副主席、代主席、主席、名譽主席，順風順水，一路開掛。直到80歲以後，才因身體原因，逐漸退隱，自稱“蟄居斗室”。
他是歷屆書協掌門中，在任時間最長的。晚年的他，被尊為“名譽主席”，更宛若“太上皇”，地位固若金湯不可動搖，在世書家能與之比肩者幾無其人。
沈鵬，1931年生於江蘇江陰
有人說他，暉映先達，領袖後進，以藝學與人品，為海內宗近30年，應該不算虛誇。啟功在世時，就說他是“老實人”，而近數十年來，書法圈儘管有不少人不滿意他字，可對其人品也幾乎從無非議。在同行的議論中，他一貫是很謙退的，似也終身不褪清貧書生本色——
看他文章，至今還蝸居“簡陋的居民樓”，“窄小雜亂”，自稱“我家就沉入了‘井底’”，卻絲毫不以為意，還挺自豪，宣稱“如果不是在這嘈雜的環境裡，我可能寫不出‘汽車深巷馳金笛，寵物高樓搭電梯’這類詩句”云云。高高在上，尚能潔身自好，且時發不平之鳴，比如奮力去書協的行政化等等，實難能可貴！
沈鵬.草書心經. 345萬拍價
但是，另一方面，近些年在民間社會，有關他的爭議，也是甚囂塵上。群眾中一種浩大的反對聲音認為，他不僅水準有欠竊位素餐，而且身體力行寫“醜書”，那股擰巴勁兒，影響惡劣。以此延伸，指控也隨之升級，認定他在書協任上期間，不竭餘力倡導、縱容“醜書”，使得如今“吼書”、“亂書”、“射書”橫行霸市，敗壞一代風氣，“醜書教主”，罪魁禍首。
於是，同一個沈鵬，評價竟如此分裂：精英圈奉為泰斗，比如2018年6月的保利秋拍，他一幅斗方都能拍出540.5萬元的天價，可證主流對他的認可度，似乎超過了啟功、範曾等同行；而民間大眾呢，對他極為不滿，尤其是“二田”信眾，率邇踵武，逖聽風聲，動輒攻擊他是“醜書班頭”。就在去年教師節，米壽之年的他，在京舉辦“《沈鵬詩稿》個人書法展”，網上還幾乎萬口一辭地撻伐。
津門書家田蘊章
什麼是“邪路”啦，什麼“字像小學生寫的”啦，什麼“一看就知沒有功底”啦，鋪天蓋地的喧嚷人聲中，盡是辱罵。
可在我看來，不僅“醜書”二字，本身就是一頂莫須有的帽子，對沈鵬的“圍攻”更是找錯了對象：不知眼光差呢，還是別有用心，這是拿當今最具實力的來砸。
平實而論，沈鵬的看家功夫，若縱向與史上名家比試，斷難後來居上，即便與啟功、林散之、沙孟海這幹民國走出來的前輩比較，差異都是明顯的。但在我觀感，中書協在世掌舵者中，論學識、功底、品行、德望，沈鵬都算最服眾的。如果沈鵬都一文不值，只能說現下書壇集體都太糟糕了。
書協現任掌舵者蘇士澍
可以說，在如今整個大陸書壇，他都算年高望重的長者。他的書法檔次，真要扯個衡量線，我以為次於沙孟海、林散之、啟功，而歐陽中石、範曾、張海輩恐非其儔。儘管，據書畫圈一位大佬講，沈鵬曾當面對他講，“就我這水準，居然也被當成大家看，可見時下無人”。他不失自知之明，也說出了實話：他是水準有欠的，而在他之後，主持壇坫者，又真每下愈況了。
近些年，沈鵬在民間被群起攻之，除了有人帶風向，還顯然與他的一個書學理念或被歪曲或不被理解有關。他認為，真正的書法家，不僅需要無日或忘古人古帖，功底紮實，同時也需要有創變的勇氣，最終走出個人書風，免為“書奴”，真正“自立成家”。
“吼書”曾翔，是受沈鵬關照的後輩書家
為此，他曾將自身的書學宗旨，總結為“弘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並進”這16字方針。很顯然，他是鼓勵當代書家，有一定造詣後要不忘“創變”，要不忘“入奴出主”，可從未鼓動別人亂來，煽惑人家將書法或墮為“江湖化”，或搞成“行為藝術”，更厭惡拉幫結派。哪裡不對呢，又如何是提倡“醜書”？
什麼是“醜書”，如果真要劃類，那些沒有根底的江湖書法才是醜書，花裡胡哨的街頭雜耍才是醜書，而不是一切個性化追求、所有創變實踐都歸於此類。如今群眾批“醜書”，實際已走向另一種極端：不僅將一切偏離古意與傳統的創變嘗試貶為醜書，甚至連一切“正書”之外的書體也排斥為“醜書”。就這些人，若把作品署名抹掉，只怕二王柳顏米蘇也會被噴的小學生不如。
沈鵬就是在這種非理性的情緒鼓譟下，多年來也被莫須有地安上了“醜書教主”的大帽子。
實際上，沈鵬不僅與“醜書”毫無干係，而且他著實可稱繼林散之後最具聲望的草書大家，尤其是晚年的他。
林散之，1898-1989.生於南京
沈鵬最見功底、也最具風格的，自然是其行草書，享譽海內，一字難求。他的草書，一點都不“醜”，也絲毫不“亂”，論取法，當來自雄強的漢碑、高古的篆籀，而王羲之《行穰帖》、《寒切帖》諸帖的真率精神、楊凝式《韭花帖》行氣的蕭散，他必定是深入研習過的，所以有一股取益多師、不主一家的格局，筆勢曠放超然，一瀉無礙，頗有米芾氣韻及格調。他的草書淵源，我以為“碑帖兼容、篆隸入草”八字可概，而無論技法，還是風格，其實都是很傳統的。會檢討其成敗固慧眼獨具，可批他為“醜書”者，是真的外行，曾翔說“不懂的群眾不要亂噴”，是有道理的。
林散之書法
他的作品，實是典型的“文人書法”，而且晚熟。他從不是純粹寫字的那類書法家，中文系出身，年輕時長期從事美術，書法評論、舊體詩詞等等，都用功了一輩子，論學識在整個書壇都算一等一的博而雜，是位有詩性的文化人。他這種“讀書人”的氣質，也使得他的書法帶有很明顯的文人氣質：
功力差了點，但韻味很足；狂放卻不失儒雅，創新又不至於怪誕；尤其是人到晚年後，隨著修養的提升、閱讀的增進、心胸的拓開，他的草書很好地彌補了早年的不足，功深力遠，書卷氣濃，散淡風神，無論技法亦或氣格，都足以稱豪當代。
沈鵬與林岫女士—也即範曾前妻交流
他半輩子也多自稱“詩人”，而少以“書家”自居。2016年，散文家卞毓方遍訪書壇名家，意在寫長篇報道，推介給大眾，卻唯獨遭到了沈鵬的婉拒。據他說，沈鵬回電稱，“歐陽中石等先生經歷波瀾曲折，可拿去大做文章，但我一輩子都是編輯，平淡無奇，實在沒啥好寫的”，還自認不夠格稱“書家”；2011年，中書協成立30週年慶典，沈鵬身為唯一健在的前任主席，卻不願出席，還發去自責信，稱自己畢竟一書生，在任時欠缺該有的擔當，許多該說該做的都力不從心，滿心愧疚云云。他本質上真是一詩人。
沈鵬書法
正是這種文人意識，也讓他的思想，實比同輩書家宏闊得多，觀念更毫不迂腐，在藝術上有勇氣敢於嘗試，敢於自我否定，樂於提攜離經叛道的後輩。但也正因這種很精英化的思路，給他帶來最大的負面效果：居廟之高，只玩小眾，力求創變，自娛自樂，難為一般大眾所難欣賞，要像沈尹默那般“雅俗共賞”，他的確是做不到，也是不在意的。
所謂“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不能同欣”，這也導致其名聲是很分裂的：精英圈對他極為尊敬，可民間群眾痛詆如仇敵。
但是，我們也需要清醒認識到，為沈鵬說公道話，不等於說，就得不講客觀，無條件地大吹法螺，放彩虹屁。
我向來以為，沈鵬論書法成就，充其量只能說橫向而論是“當代大家”，若縱向與歷史上的前輩們比，斷難稱得上“泰斗”，可能連“小名家”的地位都岌岌可危。這裡面的理由與緣由，當然不一而足，可有幾點則還是非常明顯的。
其一，他的功底確實不算高明，早年就不從楷書入門，可說“野路子”。即便是晚年書作，還能看出端倪，即重章法而不欠缺筆法。佈局很豐富，字體線條時常誇張組合，輕重、方圓，行距都有法度，空間錯落有致，是做到了疏密有度，呈現極好的視覺效果，但一寫楷書就露怯，而大師級書家們那種堂堂正正、淵渟嶽峙的盛大氣象，他更是闕如的。尤其是早期書作，盛名難副，彷彿就知道草書結構，功底則很孱弱，這方面甚至還不如他的學生王厚祥。
其二，一般泰斗，諸書皆成、各體兼能的風範，他也只能是徒呼奈何的。他的草書，在當下的確沒幾個書家能匹敵，也能自成一體，可與稍早的林散之等前輩度長較短，高下還是明顯的。尤其更顯氣短的是，他確實只專長在草書，楷書等水準委實只能說中人而已。其楷，優點在用筆沉穩，有靜穆之氣，可法度是不夠謹嚴的，用筆也是虛尖太多,略顯孱弱,似乎一推即倒之狀。
沈鵬年輕時的作品
其三，他的書法，雖說“庾信老更成”，可遠未臻至藝進於道的大師境界，揣察其端，我以為最核心的癥結，還是其閱歷、其學養無法比肩前輩之故。書法之道，比到最後，比的其實就是學養，就是思想境界。論學識，在眼下他是足以傲視同儕，可若置於前現代的中國，委實還是不堪一擊的。今人捧他“詩書畫三絕”，實不免浮誇。比如，其詩集《三餘箋韻》，翻閱一過，只覺比“老幹部體”勝出而已；其畫，取來觀摩，也看不出多高明；他所寫文章，理論功底夠深，可整體而論，給足面子，無非“文史足用”而已。
沈鵬詩集
他的學識儲備，不說比古人了，對照前輩鄧散木、沙孟海、啟功諸位那諮經諏史般的淵浩，委實是自劊而下不足與議。“其器小者，物之一覽而易盡者,其中無有也”，唯心而論，我不相信他此等功夫，可與古往今來藝壇泰斗們上下議論。這些都表明，他的才情也好，功底也好，境地也罷，離“泰斗”二字還遠哉遙遙，只能在當代稱雄，這是他再勤奮都無可奈何的。想清人汪士慎，晚歲雙目全眇，無法再用功，可筆墨之妙卻不亞於目明之日，書藝的高境，有時真非純人力可至。
據說，前些年，範曾“大師”與人閒談，品評當代人物，論及沈鵬，言下之意，是要加強讀書云云，也許也有取瑟而歌之意把。
沈鵬的未能盡善盡美，實不是老先生一人的悲哀，而是幾乎所有藝術家都重要面對的窘境。
況且，話說回來，所謂“泰斗”、“大師” 之類的評定，本身就是很無聊之事。歷史“封神榜”即便有所排序，時間之水會自動大浪淘沙，優勝劣汰去蕪存菁，我們在此妄論雌黃，並不合適。這其實是對書法家的輕薄，也是對藝術的不尊重。真學書者，所有這些論定，當視作無聊唾沫，根本不用理會它會飛濺到哪裡去。
我在這裡，最需要為沈鵬辯護的一點，是他的書作絕對不是什麼“醜書”，儘管弊端也顯豁，但在當下場境下絕對可稱大家。甚至說，在我看來，沈先生留給當今書壇最珍貴的東西，可能還並非是他自己的書作，而是他的創變理念，以及精益求精、不斷突破、死而後已的感召力量。
倘若習焉不察，大概多數朋友都會以為，書法是一宗復古性最強的藝術。可事實絕非如此。近些年來，沈鵬以他的地位、威望與影響力，大聲疾呼，號召四方，多少也使得這種在繼古基礎上創變的意識、力破傳統窠臼凸顯個人風格特質的思路、以及藝貴創新的實踐，更加風行草偃，進而衍化為一隊勇於實驗的勁旅。
用李可染的話說，“什麼是書法，是用最大的力量攻進去，再用最大的力量打出來”。書法史上，也有太多書家不甘為奴，努力衝破彼時的流行審美，而被誤解至深的。比如，顏真卿、宋四家，起初也被詬罵是敗壞王羲之一路正統書法的邪路；又比如，鄭板橋、徐渭、金農，在彼時也曾不被人所接受，“八怪”云云其實是諷刺，可正是他們的書作，能流轉到現在，地位崇高。
沈鵬的探索，在民間是引發了許多非議，可這條路終究是要走的。到底能走多遠，走成什麼模樣，如何糾偏，我們只能靜觀其變。真無需大驚小怪，中國書法有史兩千年，就是這麼慢慢走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