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觉着脸上痒搔搔的，我猛地坐起身，只见一只小壁虎慌忙不迭地沿着床边逃走，再也不见踪迹。我笑了起来，推开房门，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大鸟“噗”地从露台上窜进密不透风的树丛。抬头寻觅，亦是踪影全无，只听见那噗噗的声音化作林间此起彼伏的歌声。树叶上偶有晨露滴下，落在脸上摔出一阵清凉。饱含负氧离子的空气里是生命彻夜不眠的抖擞，在这4点48分的清晨深吸一口，人便立即精神起来。
婆罗洲的清晨
和童话中所有的森林小屋一样，我住的这间森林小木屋也掩映于密林间。小屋被厚密的热带雨林层层包裹着。以这座小屋为原点，这层叠的热带雨林正向四周蔓延，从京那巴当岸河（Kinabatangan River）蔓延至印度洋，再跨过国界，然后它整整穿越了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文莱三大国，将这无垠的葱茏漫开743330平方公里之广。
位于京那巴当岸河河岸丛林中的森林小屋
加里曼丹岛（Kalimantan），世界第三大岛屿，亚洲第一大岛，常年的热带雨林气候让岛屿炎热而潮湿，在梵语中，加里曼丹正是“炙热的岛屿”的意思。而我更偏爱她另一个名字——婆罗洲（Borneo），和“爪哇”一样，它们的发音和字形间都悸动着生命，又笼罩着神秘，光怪陆离。她是世界上唯一隶属于三个国家的岛屿，却更如一处置身于世外的秘境。
婆罗洲清晨迷雾，不同的时刻呈现出不同色调
我几乎是一下飞机就钻进了婆罗洲雨林，向导笨笨（Buen Buen）接待了我，他像大部分热带地区人种一样黝黑和瘦削，并不强壮，但举止间有着热带雨林原住民独有的敏捷，陷在深凹眼眶中的黑眼珠在发亮，即便是在黑夜中的丛林里，他也能迅速辨别出那一闪而过的动物，我想更多借助的是这眼睛里的光吧。“我就是在京那巴当岸河河岸长大的。”笨笨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以出身地代替了名字，在他的眼里没有一个名字能比婆罗洲更值得骄傲，难怪那双视力超群的眼睛里总闪烁着这样的光，就像雨林滤过的阳光一样。笨笨是我私下给他的译名，这名字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岂止不笨，简直聪明过人。他拥有丰富而系统的生物知识和野外生存能力，曾经作为BBC拍摄团队在婆罗洲的领队向导之一沿着京那巴当岸河找到了侏儒象、红猩猩、长鼻猴等婆罗洲特有的珍稀动物。
我和向导笨笨，拍摄于婆罗洲哥曼通洞
“穿上吧，然后就出发。”早上6点，笨笨准时出现在河岸简陋的餐厅门口，他递给我一双高筒橡胶雨靴。婆罗洲常年多雨，7月是雨林的旱季，但每到午后和午夜，瓢泼大雨依然如期而至。雨后的森林泥泞不堪，雨靴是徒步其中最好的工具，除了稀泥，更需要拦住火蚁（fire ant），被火蚁咬上一口伤口便如被烙铁灼燎一样疼痛难忍，而在婆罗洲雨林，这些微型恶魔可能从任何缝隙倾巢而出。
火蚁，咬人如火烧一样疼痛
热带雨林气候中没有四季之分，只有旱季和雨季。婆罗洲盛行热带雨林气候，全年多雨，7-8月是雨量最少的月份
我穿上雨靴，跟着笨笨钻进雨林。说是“钻进”，其实我们本来就在雨林中，只是头顶上的树丛越来越密集。如果乘坐直升飞机掠俯瞰婆罗洲，巨大的雨林聚合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浓绿，京那巴当岸河犹如一条水蛇蜿蜒其间，雨林蒸发的水汽笼罩于上空，难观其貌；
俯瞰婆罗洲（山打根部分），京那巴当岸河是沙巴州第一长河，马来西亚第三长河，蜿蜒于热带丛林内
徒步在雨林中，人便丧失了所有的空间感，所及之处尽是雨林茂密的华盖，热带藤精树怪张牙舞爪地交织成难以逾越的路障，更是“不识婆罗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林中”。似乎无论以何种视角，这片1400万岁，世界上最古老的雨林的全貌都无法看清。这方圆七十多万平方公里的秘境里是15000种花卉，3000种树木，221种陆生哺乳动物，420种鸟类和数万种昆虫的栖息地，是地球上生态最丰富的地方，她有万千种形态和面貌，只有拨开那层层密林，才有可能看到她面貌的冰山一角。
婆罗洲的大王花，是世界上花朵最大的植物，花朵美艳却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婆罗洲的猪笼草，通过分泌香味来诱捕昆虫，待昆虫滑落至底部，即分泌液体淹死昆虫，将其分解吸收
我紧跟着笨笨，完全迷失在这绿色的迷宫中，不时神经质似地用手拍着头和背，总觉得身上爬了什么东西。笨笨自信地走在前方，这个人仿佛婆罗洲的某种高阶生物，从树缝间的一只马陆到树冠上的长尾猕猴，皆逃不过他敏锐的目光。太阳逐渐升空，阳光卡在树冠细小的缝隙间，无法着地，只在头顶上闪烁。整片丛林顿时如精灵苏醒了一般，遍布着闪光点，这些精灵之光也唤醒了隐匿其中的万千种生命。
阳光滤过雨林形成的闪亮光影
在笨笨的指引下，仔细观察，丛林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悸动着生命。捡一根树枝挑开草丛，一大片红色立刻分散褪色成油绿，定睛细看那是一大群火蚁四下分散逃窜，逃亡路线经过了我的雨靴，我像跳踢踏舞一样把脚又踢又跺；惊魂未定地背靠着一棵大树，不料头上的树枝上正盘踞着一条蛇，珊瑚红和黑色相间的皮肤释放着一种恶狠狠的美丽。“八线小头蛇（striped kukri），无毒。”笨笨看着我的狼狈笑了起来，婆罗洲为想要一探其奥秘的人设置了太多机关，想要通关，对体力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
八线小头蛇拥有绚丽的色彩，其实是一种无毒蛇
同时在嘲笑我的还有树冠上的南豚尾猕猴（southern pig-tailed macque），这种体型肥硕的猴子是摘椰子的高手因而也叫椰子猴，它站在树干上往下看，脸上露出了近乎揶揄的表情。
树冠上的南豚尾猕猴
我踩着侏儒象巨大的圆形粪团混杂的泥泞踽踽前行，蚊子如一团移动的乌云如影随形，乌云上不断有长着弯刀一样的喙的大鸟掠过——婆罗洲犀鸟，也是马来西亚的国鸟。
马来西亚的国鸟——犀鸟
从地面到树干再到天空，生灵无处不在。难怪人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她的面目存在于这形形色色的生命中，她禁得起任意一种演绎，诠释着一花一世界的哲学。生命以千姿百态的生物性描绘了她无与伦比的生机，让整座丛林活了过来。停下脚步静心聆听，虫的振翅、鸟的鸣叫、各种哺乳动物的声音混音成了一种犹如脉搏的跳动声，打开婆罗洲的方式也许就是聆听优于窥探，一旦听懂了这个声音，也就意味着婆罗洲已向你袒露胸怀——她正是地球的脉动。
婆罗洲到处是神奇的动物，如图：赤鼯鼠，拥有可以滑翔的皮翼前缘
角蛙，拥有枯叶般的颜色，是伪装高手
鼯猴，从颈部到尾部有翼膜，可以滑翔长达60米，是最大的滑翔哺乳动物
笨笨边走边检查着地面和树，他闪着光的眼睛总能从凌乱的痕迹里看出点什么。他突然小跑起来，转身挥手让我跟上。他边跑边抬头扫视着树梢，丝毫不看脚下的路，却灵活地跨过了地上一堆堆象粪和盘错的树根。我踩着他的脚印艰难地保持紧跟，突然他抬手示意我停下脚步，他抬起手指，慢慢指向一棵树上。我半眯起眼睛，却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他眼睛里放出的光从来没有那么亮过。他轻拉我站在他的位置上，轻轻地晃动了下手指。我抬起相机对准他所指的位置，瞬时张大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在我微微抖动的镜头里，树梢上正匐着一只大猫。在茂密的枝叶中，我很难判断它的体长，但可以清晰看到这只大猫灰色的皮毛上点缀着黑色的不规则斑块，猫科动物特有的硕大爪子正扶在树枝上。它懒散地趴在树上，像也在打量着我们，又像在打盹。我一把抓住了笨笨的胳膊，我感到他也在激动地颤抖。
这是一头云豹！
我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自然的力量时常是地动山摇之势，但偶尔也化作另一种微妙的撩拨打开人的泪结。或许面对自然之美，人有限的表达过于苍白乏味，只能以眼泪聊表心境。巽他云豹（Sunda Clouded Leopard），婆罗洲最神秘，最珍稀的动物。当年BBC团队率领一众探险家，在婆罗洲风餐露宿6周都没有发现的动物，居然被我一介游客遇到了，这是暴殄天物的眼泪啊。我依然记得探险家之一的史蒂夫·巴克肖（Steve Backshall）在翻看摄像机成果时沮丧的表情。巽他云豹只存在于婆罗洲和苏门答腊海拔1500米以下的低地雨林中，成年个体总数不超过一万只。在我所在的马来西亚沙巴州，巽他云豹的数量约1500-3200只，其中只有275-585只在保护区内，这就意味着在这片雨林里，平均100平方公里才会出现一只云豹。而这种独来独往的动物神出鬼没，白天在树上打盹，晚上下来觅食。作为雨林退化率世界之最的婆罗洲，云豹赖以生存的雨林日趋减少，这导致云豹的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觅踪，2015年，巽他云豹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列为易危。这只雄性云豹微微起身，对站在树下一脸傻愣的两个不速之客瞟了两眼，便继续沉浸在它安逸的瞌睡中。我们慢慢退了出去，避免惊扰到它。笨笨不急于返程，而是安排我到邻近的一处营地，自己和另外一名向导走进了密林，直到日落才返回。
“快跟我来！”笨笨和另一名向导握着手电，加入进来的还有营地的另外一行人。我跟着笨笨回到了白天看到云豹的位置。尽管周围一片漆黑，方位莫辨，但周遭的味道和那莫可名状的氛围让我确信这就是我白天的幸运地点。我夹在一队人间，跟着前面的旅伴在黑暗中摸索。笨笨举起了手电，照亮了一处树干。树干上又有一头云豹！
这头云豹的个头明显比白天那头小了一些，它是一只雌性云豹。作为分离于其他云豹的独立品种，巽他云豹在基因序列上跟东南亚其他云豹有明显的差异，这基因的差异最显著的形状就体现在体型和花纹上。巽他云豹的体型相对其他云豹要小一些，体重约在12-26千克之间，它们拥有颜色更暗沉的花纹，这赋予巽他云豹在黑夜中极好的伪装。
当夜幕降临时，云豹一改白天的懒散，化身为矫健的掠食者。它警觉地盯着我们，咧开嘴露出奇长的犬齿。巽他云豹的犬齿长达5厘米，是所有猫科动物中犬齿头骨比例最高的猫科动物，这也成为这种自然界中进化得无懈可击的种群最致命的武器。
云豹的犬齿和头骨比例是猫科动物中最大的
它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林间，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跳到地面，又忽而消失，再发现它时，已窜至另一棵树上，来去无声。我们包含向导在内的一行人无一不惊得目瞪口呆，我想当生物学家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在1823年收到法国生物学家皮埃尔·梅阿·戴亚德（Pierre Medard Diard）从爪哇岛寄给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的云豹画像时，一定有同样的表情。为纪念戴亚德的发现，居维叶将巽他云豹命名为戴氏云豹。令人惋惜的是爪哇岛上的巽他云豹已经灭绝，而婆罗洲雨林的退化速度也由1980年中期75%的岛屿覆盖率降至2005年的52%，而印度尼西亚计划将首都雅加达迁至婆罗洲将更让云豹的生存现状雪上加霜。
那头美丽的云豹朝着我们发出一声像猫一样的叫声（云豹舌骨硬化，无法像豹子一样发出雄壮的吼声）后，消失在黑夜中，再也没有出现。它就如同一个幻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闪而过，轻盈地掠过我的记忆，在黑暗中，我努力回忆它的样子，却发现记忆里并没有深刻的烙印，但对于世界上所有期待目击它踪影的人来说，这珍贵的几十秒已是一眼万年。
从黑夜中的婆罗洲丛林里返回营地，我再也没有神经质地拍打头上——即便有任何生物爬到我身上，我都能坦然面对。奇怪的是在黑夜中，我反而更能看清婆罗洲的样子，在这片神奇的秘境里，每一寸土地都是生命，这些生命无论大小都与婆罗洲之间连着一条血脉，夜幕的笼罩刚好凸显出这一条条血脉搏动的形态和声音，那是万物生的天籁，也是地球的脉动。
婆罗洲的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