嚮導笨笨駕駛著快艇，小船在水面上滑行。一場大雨攪得京那巴當岸河（Kinabatangan River）更加渾濁，船的螺旋槳捲起陣陣土腥味。兩岸的叢林在雨後愈發蔥蘢，茂密的枝丫肆意伸向河上的天空，搶佔更寬廣的地盤。河上沒有風，但樹冠攢動，不斷髮出“嘩嘩”的聲音，連快艇馬達的聲響也掩蓋不住，聽久了，竟覺得是雨林野蠻生長的動靜。盯著一簇樹叢不眨眼地看，那枝幹真的正張牙舞爪地向四方伸著，然後與其他同樣伸展著的枝幹密葉交織在一起，讓視線迷失在無盡的濃綠中，再也無法聚焦。
京那巴當岸河位於沙巴州山打根地區
從沙巴州西南部的山麓源頭一路蜿蜒560公里至蘇祿海（Sulu Sea），京那巴當岸河穿行於婆羅洲之間，與濃密的雨林水乳交融，孕育了世界上最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她是馬來西亞的第二長河，和深不見底的雨林一樣，那渾黃平靜的水下悸動著生命，就像跳動的脈搏中流淌著的血液，京那巴當岸河是婆羅洲（山打根部分）生命的起源。
京那巴當岸河是馬來西亞的第二長河，也是物種最豐富的河流
前座的美國人羅伯特趁著快艇傾斜的時候把手伸進了河裡，“羅伯特，快把手拿出來！”船尾當即傳來笨笨嚴厲的喝止聲，羅伯特悻悻地收回了手。“如果你還想要你的手的話。”笨笨補充道，朝著河面一指，只見一節枯木浮在水面上，藉著水流漂向船的方向，越來越近，然後沉了下去。笨笨突然一個加速，將船開出幾百米遠，才慢下來。他將船朝著前方河岸靠近了一些，又指向岸邊，泥濘的河岸上也橫著一塊腐木，河水不斷地湧到木頭上，幾乎把它和河床融為了一體。就在此時，這根木頭卻活了過來，它猛地扎進河裡，迅速朝我們遊了過來——
灣鱷（estuarine crocodile），自晚中新世以來，這種恐怖生物就以此形態存在於世界上，雄霸食物鏈頂端千萬年之久。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鱷魚，雄性灣鱷體長可達6米，體重超過1噸，擁有16460牛頓的地表最強咬合力。灣鱷通過在水中伏擊獵物，將其拖入水裡溺死的方式捕食，它們的食譜包羅萬象，這種鱷魚甚至可以遊進海里，因此也叫鹹水鱷（saltwater crocodile），牛鯊也曾淪為它們的獵物。這無疑是世界上最兇殘可怖的生物。灣鱷沉入水中，渾濁的河水正是它最好的掩體。
灣鱷，世界上最大的鱷魚，擁有無與倫比的咬合力，會攻擊一切生物包括人類，能適應淡水和鹹水
兩岸的樹冠上，長鼻猴（proboscis monkey）和長尾獼猴（long-tailed macaque）飛躍於綠影間，不時發出尖銳的警告聲。環視四周，河面上竟然浮著多根 “枯木”，灣鱷正虎視眈眈地遊弋在周圍，等著粗心落水的猴子，也許還有船上的我們……
浮在水面上的灣鱷，猶如一根浮木，嚮導見狀便會將船開走，因為灣鱷能跳出水面
“如果你只見過婆羅洲的雨林，那麼你不算真的來過婆羅洲。”上船之前，笨笨這樣說道。對於這片神秘的土地，即便是笨笨這個從小在此長大並以此為家的人也是懵懵懂懂：她的密林是世界最頂級的探險家也難以求生和逾越的空間，她的河流如死寂的沙漠一般面無表情，兩者的結合卻孕育了世間最多樣化的生命。她是蓋亞（Gaia）的化身，卻披著墨杜薩（Medusa）的外皮。
婆羅洲是長鼻猴的棲息地，雨後能在京那巴當岸河看到很多長鼻猴，它們以樹葉為食，不吃水果
一陣風吹過，雨林和河面同時漾起漣漪，風像一隻巨大的手撩動著隱匿的生靈，一時間，綠浪翻騰，猿躍林間，蟲鳥齊飛，魚躍水面；藏在密林後的陽光被揮動著的鋒利枝葉削成萬千碎片撒入河中，被渾黃吞噬，再由搏動的生命重新拾回拼成它的光輝——雨林與河流互相糾纏縈繞，模糊了界限，雨林是綠色的河流，河流是渾黃的雨林。
樹上的雄性長鼻猴，雄性長鼻猴才有碩大的鼻子，而雌性的鼻子要小很多，雄性鼻子越大越容易吸引雌性
長尾獼猴，猴子之間的互相抓撓實際是在找食對方身上的鹽分
笨笨將船開進一處植被更加稠密的河岸附近，高草蘆葦劇烈地顫動著，一個巨大的灰色腦袋從草叢中探了出來，兩個蒲扇似的大耳朵悠悠地扇動著，長長的鼻子卷著草，不斷朝嘴裡送，抬起的鼻子牽拉著嘴邊肌肉，彷彿在微笑。
婆羅洲侏儒象，世界上最小的象，性情相對其他亞洲象和非洲象更溫順
溼潤的空氣裡瀰漫著青草的土腥，那是接近喜極而泣的味道，我捂住了嘴，眼睛卻尖叫起來。侏儒象（pygmy elephant），我遇到侏儒象了！！作為婆羅洲最珍稀的特有動物之一，侏儒象只棲息於婆羅洲的東北部。它是亞洲象的亞種，也是世界上最小的象，最大的成年公象身高不超過2.8米，體重不到3噸，相對陸地上最大的非洲成年公象（身高超過4米，體重超過8噸）著實是實實在在的“侏儒”。草叢中又出現了一對大耳朵，那巨大的尺寸跟“小小”的頭骨相比實在是太大了，我們一船的人全都不知所措地靜坐在船上，連手指都不敢動一下，這珍貴的瞬間脆弱得一碰就碎。
侏儒象慢慢地走出草叢，成年母象走在前面，幼象夾在中間，跟亞洲象一樣，侏儒象也是母系社會，但除此之外，人們對侏儒象的瞭解可謂知之甚少。這種珍稀又神秘的動物在1986年就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列為瀕危，隨著婆羅洲雨林退化、碎片化以及非法捕獵，侏儒象的數量還在逐漸減少。 2008年，侏儒象的數量被估計為1184-3652只，所佔據的棲息地只有250-400平方公里。關於侏儒象的物種來源，有人認為是1750年東印度公司向蘇祿蘇丹贈送的圈養大象，後被釋放到婆羅洲雨林而來，但對婆羅洲侏儒象的DNA分析表明，婆羅洲侏儒象是由松戴克象群演化而來，是婆羅洲的本地物種，幾百年的時間對於物種的演化來說遠不到眨眼一瞬，而進一步的DNA研究也顯示侏儒象在30萬年前就已經從其亞洲大陸和蘇門答臘島的近親中分離出來，是島嶼效應小型化的結果。無論事實的真相如何，大自然有著自己的法則，在她40億年的生命歲月中，她創造了無數的生命，見證了它們的誕生和消亡。在近乎殘酷的進化中，秉承著適者生存的公理，也保有著自身的秘密。她允許任何一種生靈旁觀探究她的秘密，但絕不可插手，她將所有的生靈都以多米諾牌的形式排列放置於適當的位置上，任何一張牌的倒下都將招致嚴酷的連鎖反應，因此在多樣的生物圈中，生命得以各司其職又互利共存乃至生生不息。五頭侏儒象排成一列，用前腳試探著溼滑的土坡，謹小慎微地邁著碎步下到河岸，直到進入水中似乎才鬆了一口氣，開始肆意地玩起水來。大象的長鼻子是天然的浮潛呼吸器，它們將鼻子置於水面上，沒入水裡潛游，保持著原有的隊形慢慢朝河對岸游去，隨後消失在彼岸的樹叢裡。
侏儒象的“浮潛”，長鼻子是天然的浮潛工具
我們的快艇在河面上疾行，兩岸的樹間不斷有長鼻猴掠過，水中的灣鱷依然虎視眈眈，在某一瞬間，這一切突然產生了一種可以託付的親切感。婆羅洲這桀驁的野性似乎透著一種人性，抑或是智人的基因中還留存著對這份野性的記憶，因而二者在此情此景之下產生了奇妙的共振。我想起《人猿泰山》中的最後一幕，珍妮在父親的鼓勵下跳下了船，遊向那片原始森林和摯愛的泰山在一起，那返璞歸真的一幕正應此時此刻的心境。在這片渾黃的雨林裡，在這條綠色的河流中，人更能看清自己，找到自然界中自己的位置和歸屬。
京那巴當岸河秘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