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謝均焱
一九五九年初冬，似乎格外寒冷。凜冽的朔風，呼嘯著，捲起塵土和枯葉，掩沒了遠遠近近的村莊，大地一片蒼茫。
紅陽人民公社廚房裡，廚師正在宰殺一隻家狗，公社書記張中庸走了進來:“老吳啊，你這隻狗給我好好燉缽狗肉湯，下午武裝部薛部長要回來的，他在四河工地幹了一個多月，勞苦功高啊，這次可得好好犒勞犒勞他呀。”
廚師一聽“你這隻狗”就不順耳，又不便反詰，只得哼哼唧唧地應道:“好哦。”
張書記又叫來通信員小黃，吩咐道:“你去四河工地，把薛部長接回來，下午有個會，要他參加。”
小黃問道:“聽說薛部長要升職了，可不可以先給他通個氣，讓他高興高興。”
張書記板起臉來:“組織上的事，沒交待你的，你不可亂說啊。”小黃知道多言了，調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張書記轉臉一笑:“你就說，公社黨委認為他工作不努力，要他回來接受批評，給他個驚喜嘛”。小黃一聽，樂了，屁顛屁顛地套上馬車，奔馳在寒風裡。
公社武裝部長薛金武身穿單薄、被泥水濺得變了色的白襯衣，斜挎著手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一群光著膀子、挑著泥土的民工中穿來穿去。工地上人流如潮，穿梳往來，但小黃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薛部長。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薛部長面前，連忙脫下自己的棉衣給薛部長被上，急切地說:“薛部長啊，您腿在朝鮮戰場負過傷，怎麼經得起這樣折騰呢，快穿上我這棉衣吧。”
薛部長把棉衣披到小黃身上:“我不要緊，你瞧瞧這些民工，他們也是人啊，凍死餓死的已經不少了，我正要回公社彙報呢，這樣搞下去，不是大躍進，而是大死人了。”
面對此情此景，小黃憤憤不平地說:“張書記還開玩笑說您工作不努力，回去接受批評呢。”
“哼！不努力？他來試試看。”薛部長當真了。
薛部長回到工棚，穿起了部隊轉業時的一套軍裝，紮上武裝帶，精神抖擻地跳上馬車，回到公社。
張書記一幫人見到薛部長回來了，非常熱情地迎上去，伸出手來要握手。薛部長把手一擺:“免了，我手上有泥巴，也有鮮血，不弄髒了你們的手。”張書記尷尬地愣了一下，又滿臉堆笑地說:“那就快到廚房洗洗手，狗肉湯已經燉好了，就等著你回來一起吃狗肉喝燒酒呢。”
薛部長怒氣衝衝地走進廚房，果然有一大缽狗肉，架在火盆上燉著，滿屋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一個陌生幹部坐在火盆旁，見到薛部長進來，也沒起身，只是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張書記見狀，正要介紹這位領導時，薛部長飛起一腳，踢翻了狗肉缽，怒吼道:“工地上打赤膊餓肚子搞大躍進，凍死餓死了那麼多人，你們倒好，吃火鍋，喝燒酒，有人性沒有？啊？”
這時，那位肥頭大耳的領導站起身來，呵斥道:“薛金武，你太過份了，死的都是地富反壞右，你同情他們幹啥？你黨性哪裡去了？你階級立場有問題。別以為你當過兵，立過功，就不得了啦！”
薛部長氣紅了臉，也不管來人是誰，大聲爭辯道:“地富反壞右也是人，就算是敵人，俘虜了也還要優待呀。”那位領導大喝一聲:“還反了你啦，給我拉出去。”
薛部長瞬間拔出手槍，指著試圖拉他的人:“誰他媽敢動，老子打死誰！”這下，全都給鎮住了。
張書記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慢慢壓下薛部長的手臂，小聲說道:“老薛，今天本來是件好事，別弄僵了，對你不利的。”又指著剛才這位耍威風的領導說:“這位是縣組織部剛來的部長，中央黨校畢業……”
還沒等張書記說完，薛金武又吼道:“中央黨校的有什麼了不起，老子這還有彭德懷元帥給頒發的證書呢！”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本，啪的一聲拍在飯桌上。
組織部長一見這大紅的立功證書，迅速翻開一看，彭德懷元帥威風凜凜的照片赫然出現，“彭德懷”三個遒勁有力的簽名清晰可見。他一聲冷笑，命令道:“開會！”
公社會議室裡，鴉雀無聲，組織部長端坐中間，嚴肅地說:“薛金武啊薛金武，我今天來的目的，一是傳達中央全會關於彭德懷反黨集團的處分決定，二是宣佈組織任命，你將接替張中庸同志任紅陽人民公社黨委書記。但你剛才的表現讓人失望啊。不過也好，隱藏的反黨份子終於暴露出來了。你手上那個本本，恰恰證明你是彭德懷反黨集團在我們公社的代言人，鐵證如山，還不快給我把槍交出來，接受組織調查處理！”
薛金武的頭，有如當年在上甘嶺戰役中，被炮火炸昏了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