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逆行武漢35天,記錄不一樣的張定宇

真正的創作狀態,或創業狀態,肯定是廢寢忘食。

古人在創造這個成語時,肯定是積多少人的經驗和體悟而成。

這種熱情、這種投入,便也是忘我。

既已忘我,何談廢寢,遑論忘食。

上篇:去武漢

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竟然在武漢市內疫情肆虐期間,逆行而入,並在中心區域生活了35天。

春節之後,疫情初始,我躲在北方的小樓裡,南看著颶風猛烈,想象著漫天“冠寇”,茫然而心悸。

我愛運動,幾乎每天打籃球,出汗一兩斤,但現在,球館關閉。於是,每天傍晚便到附近一家植物園內跑步。後來,小區禁止外出,只得在樓前樓後快步走。夜深無人,我便猛跑數百米,氣喘吁吁,滿頭汗出,一吐胸中濁氣和塊壘。

樹上的柳芽已是密密麻麻,春天正在到來,本來應是風和景明、琴聲叮咚,不想現在,卻是硝煙瀰漫、炮聲隆隆。

作為一名紀實作家,如何記錄和見證這千年不遇的歷史?

真是千年不遇啊。

爆竹聲聲除舊歲,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最大的春節習俗。爆竹之起源,即古人點燃竹節,發出“噼噼啪啪”的爆響,以驅除鬼怪和瘟疫。後來火藥發明,又衍生出諸多品類,遂成煙花爆竹家族。隨著時代發展、文明進步,這些年來,政府一直在著力禁燃,先在城市,後在縣城。今年,由於環保,力度更大。這是一種文明,也是一種告別。但社會的進步啊,總是伴隨著一些糾纏,一些恩怨。不知蟄伏在世界哪個角落的這些怪誕的疫蟲,竟然從天而降,拍門而來。

但願中華經此劫難,從此免疫!

這期間,我曾冒險前往廣平縣城,採訪因抗疫而去世的英雄嶽金棟的事蹟。那是二月中旬,我戴著口罩,忐忐忑忑地和採訪對象相距兩三米,不能握手,不辨真顏,只有甕聲甕氣在中間傳遞。那,真是一種別緻的採訪,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

這期間,我也曾向中國作協和省作協有關領導打去電話,詢問是否可去前線採訪,但他們均回覆說疫情複雜,要等一等。

2月24日上午,我正在觀看電視上的籃球比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中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李朝全。他客氣地寒暄之後,便問我是否打算去武漢採訪。

我心內一驚,猶如閃電穿過。說實話,我是一個膽小之人,平時看似男人剛強,實則虛弱不堪,見到烈狗也會身心顫抖。現在,我本能地愣怔了一下,猶豫一秒鐘,但馬上,又調整了過來,未等對方反應過來,便堅定地答應了:“去!”

一個以紀實文學為生命的作家,面對這個千年不遇的機會,焉能錯過!這是命運的安排,這是天然的使命。只有那裡,才是最佳位置!

現在想來,我真為自己慶幸。關鍵時刻,作為一個凡人,靈魂中的使命和責任超越了軀體中的所有恐懼,促使我做出了這個人生最重要的決定。

事後,朝全兄告訴我,如果當時感覺到我在猶豫,他就放棄了。因為,畢竟有危險,不能有任何的勉強。

既然決定,便問行程。

朝全告訴我,情況緊急,一兩天就會出發。

當天,我就做好了前往武漢的準備。其實,也沒有什麼準備,除了一些簡單的防護用品,最主要的是電腦。

當時,離漢通道已經關閉,更無人主動回武漢,所以高鐵在武漢也沒有票務。

由於我們此行將參加中央指導組宣傳組的統一行動,所以組織出面,協調鐵路部門,以工作人員身份進行安排。

26日傍晚,我從邯鄲匆匆登上了南行列車。

在火車上,終於見到了從北京出發的朝全兄。過去我們已是好友,見面後總要握手或擁抱,但現在,只能招手,用目光中格外的親熱,深深地擁抱對方。因為,疫火之中,危難之中,並肩攜手同行,是兄弟,是戰友!

晚上9點半左右,火車停靠武漢。走下火車的,除了我和朝全兩人,還有三位女士,似乎是醫務人員。

有關部門派一部車,接我們去賓館。整個大街上,空空蕩蕩,唯有樹葉青翠,燈光璀璨,彷彿都在沉默。

我們走進東湖邊的一家小小客舍,裡面冷冷清清,沒有人影,也沒有服務員。

我,就這樣走進了房間,走進了戰戰兢兢的武漢。

下篇:在武漢

剛剛到武漢,便連連遭到當頭棒喝,嚇得我魂飛魄散。

第一次入住房間,已是深夜。我又渴又餓,看到茶几上放著幾瓶礦泉水,便打開瓶蓋,迫不及待地喝下。

不想,喝到嘴裡,哇,又苦又澀,趕緊吐掉。

竟然是消毒液!

燈光下的瓶裝消毒液,與礦泉水一模一樣,如果不細看商標,根本無法分辨。

一時間,我渾身顫抖,滿心悲哀。

文明,便是在最細微處做文章、謀改進。我們的消毒液生產廠家,或許還是粗糙經營,或許還沒有此類教訓,為什麼在包裝上與礦泉水如此相似呢。

我從北方出發時,已感覺春暖,只穿單衣,即襯衫加一件西服。所以,雖然家人準備了厚衣,但我還是堅決地拿掉了,堅持攜帶幾件短袖衣服。因為,這是往南走,到南方。不想到武漢後,氣溫只在6度左右徘徊,天氣陰冷,透徹骨髓。我咬牙,堅持。別人都穿著羽絨服,只有我穿著單衣。大家看著我,頗感奇葩。

小分隊負責人李朝全臉色大白,頻頻勸我,加衣加衣。可我哪裡還有衣服呢,這已是最後的鎧甲了。

他告誡我,保暖是第一位,千萬不能感冒。若感冒,就要隔離,就要引起恐慌。

我一想,頓感驚駭。是的,今年倒春寒,而且,南北氣候不一,水土有別,節奏稍有錯亂,極易發生感冒症狀。

我越想越恐怖,便決定購買衣物,可此時,武漢的商店全部關閉。沒辦法,又生奇想,打電話請朋友開車從河北送來,雖然路程接近1000公里。

朝全兄聽說後,極不贊成,就把這個情況反映給湖北省作協。

湖北省作協黨組書記文坤鬥馬上聯繫購買,仍是無計可施。最後,他回家翻找衣櫃,正好找到一套全新的保暖內衣。關鍵還是紅色,保暖又辟邪。

我穿在身上,正好合適。渾身上下,頓時暖融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就這樣,我開始了一個作家的武漢戰疫。

生活上不習慣,心理上不習慣,節奏上不習慣,寫作工具上更不習慣。

作家逆行武漢35天,記錄不一樣的張定宇

△作者在武漢創作

客舍條件極簡陋,不僅沒有服務員,一切生活需要自己打理,最關鍵的是房間沒有桌椅,只有一張迷你型茶几,又小又矮。筆記本電腦放上去,幾乎覆蓋。

怎麼辦?只有蹲著寫。

後來,我把朋友慰問時送來的牛奶箱、麵包箱摞在一起,成為一個座墩。

所有的不習慣,造成我在進駐武漢的前些天根本無法工作,不能進入狀態。我總感覺陌生,感覺整個身心與周圍的牆壁、地板、燈光、空氣不相融,有一種莫名的距離感,心理上似乎也有一種本能的抗議。所以,那些天,我只能傻傻地坐在那裡,打不出字來。即使打出一些字,也如蒺藜、如石塊,如被收廢品的小販踩扁的塑料瓶。我苦惱自己的適應能力太差,與真正的戰地記者差之太遠。

但隨著採訪深入,一切都在迅速地改變。

到武漢後,我第一個希望採訪的是李蘭娟。但直到離開武漢,也沒有“得逞”。這大部分是因為她太忙,小部分是因為我太忙。

記得那是2月28日,我在與中央指導組宣傳組相關人員見面時,明確提出要採訪她。負責人馬上答應安排。可幾天後,一直沒有迴音。後來,我與國家衛健委宣傳司負責人見面,再一次提出。但這一次,負責人似乎略有猶豫,說李蘭娟屬於中國工程院,需要溝通,採訪事宜仍沒有下落。

後來,因他事,我單獨約見國家衛健委宣傳司宋司長。期間,我再次提出此意。宋司長馬上答應,並立即打電話,可對方竟然沒有接通。宋司長表示將再次聯繫,並吩咐工作人員落實此事。

這之後,我的工作也進入繁忙,特別是離別武漢前的那些天,更是廢寢忘食,連續三四天錯過午餐。這期間的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通知,說下午兩點半採訪李蘭娟。

當時,我正在趕寫一篇稿子,實在無法脫身,便推脫了。我知道,那時節的李蘭娟,是天下最忙碌的女人!

作家逆行武漢35天,記錄不一樣的張定宇

△作者在武漢採訪張定宇

我曾先後兩次採訪張定宇,分別是3月1日下午3點至8點,和3月17日下午4點至8點。印象最深的當然是第一次。

張定宇給我的印象是個頭不高,眼總眯著,似乎沒有睡醒,特別是走路跛腳,十分明顯。

我們的談話地點是他辦公室的隔壁房間。期間,他一直在接電話,直到傍晚,辦公室人員端來一個盒飯,說吃飯後再談吧。果然,飯後,他的電話少了,談話正常。他開始完整地講述一些故事。

張定宇是典型的武漢人,性格直爽,不服周。他更是自稱粗野,說話聲音大,愛批評人。

他告訴我,從來沒有設想過當多大官位,只是想幹些事,比如自己至今不會簽字,字寫得像“雞扒”。還有飲酒,他說自己飲酒之後毛病多,愛直言別人的缺點,所以總是惹人。後來,乾脆不參加喝酒場合,所以平時兩個周也不會參加一次酒席。

談到自己的“漸凍症”,他也很坦然。

作家逆行武漢35天,記錄不一樣的張定宇

△作者在武漢採訪張繼先

採訪張繼先,是3月2日下午2點。

我們見面的地點似乎是一個公開的會客廳,又或者是一個餐廳,反正到處是密密麻麻的桌椅,空空蕩蕩不見人。

張繼先身高只有1.55米,瘦削,半臉疲憊的笑容。但她顯然是一個乾脆利索的女人,簡單精準地介紹著自己的工作和上報疫情的過程。除此之外,我還儘量問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其中有不少鮮蝦活魚、蘿蔔青菜之類。

在武漢期間,我還通過視頻,採訪了一系列醫護人員。

隨著時間的深入,我感覺自己改變了,適應了武漢節奏。

忽然有一天早上4點鐘,我睡不著,便坐在地上,開始寫作。寫著寫著,猛然抬頭,已是滿窗陽光燦爛。再後來,經常一天只吃一頓飯或兩頓飯。因為,經常錯過吃飯時間。

這才猛然想起一個成語:廢寢忘食。

真正的創作狀態,或創業狀態,肯定是廢寢忘食。

古人在創造這個成語時,肯定是積多少人的經驗和體悟而成。

廢寢,是被動的,不廢不行。心底燃著一團火,熊熊燃燒,渾身轟鳴,心跳如鼓,血脈賁張,如何能躺下,怎麼能睡著?

忘食,更是如此。進入創作狀態後,無味無慾,忘記時間。抬頭一看,三五個小時過去了,早過了飯點。過去就過去吧,肚子裡並沒有“咕嚕”的不滿聲,渾身的食慾被壓縮成一枚核桃、一塊小石頭,不發芽,也不發聲,更不抗議。

而這種熱情、這種投入,便也是忘我。

既已忘我,何談廢寢,遑論忘食。

……

就這樣,在繁忙的渾然忘我中,事態在慢慢地變好。關於疫情的好消息,每天都在微信屏幕上閃閃爍爍地跳動著。

方艙醫院冷清了,重症病房空床了,醫護人員輪休了,新增病人停止了。原來肥肥胖胖的數字越來越瘦弱,弱不禁風。

遠處的好消息更加喜人,所有的省基本上都清零了,都逐漸復工了。

直到3月的最後一天,我才離開武漢。

那一天,武漢的疫情形勢已經根本好轉,繁花似錦的春天已經全面到來。

哦,這個春天,來得鏗鏘,來得艱難,來得瑰麗,來得創紀錄!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報告文學作家)

作者:李春雷

編輯:劉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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