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禦那“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誘惑

抵禦那“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誘惑


當代作家史鐵生去世時,有媒體報道:“這隻搖了三十八年的輪椅,停了”。在他六十歲的生涯中,有三十八年是在輪椅上度過的。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後來又患上了尿毒症,不得不每週接受三次透析,難怪他自嘲“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疾病消磨著他的生命,也給他帶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以致他對死亡似乎有一種期待。他曾在地壇公園的角落裡一連幾個小時專心致志地思考出生和死亡,“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他在《我與地壇》中寫道: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這的確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透闢理解。史鐵生正是這樣想過之後,做出了他一生中也許是最重要的選擇,即抵禦那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誘惑,選擇比死亡痛苦得多、艱難得多的生存。可以說,正是這樣的思考塑造了史鐵生,使他的名字成為他的精神及其嘔心瀝血的作品的人格化,在他死後繼續煥發著生命。


抵禦那“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誘惑


將死亡視為“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類似的思想在歷史上雖不多見,卻並非沒有。古希臘思想家伊壁鳩魯在臨終時寫給友人的信中,就將自己死的這天稱為“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這個日子”,對他而言毋寧說也是一個節日。他為什麼這樣說?伊壁鳩魯將避免痛苦當作智慧人生的鵠的,他所謂幸福,“是指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而人一死,身體的痛苦和靈魂的紛擾就都不存在了。值得注意的是,伊壁鳩魯與史鐵生一樣,“終生都受著疾病的折磨,但他學會了以極大的勇氣去承當它”(羅素《西方哲學史》)。他在臨終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的膀胱病和胃病一直繼續著,它們所常有的嚴重性絲毫也沒有減輕”(同上)。但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因為他就要死去,所以他將這一天稱為“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這個日子”。


抵禦那“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的誘惑


如今有所謂“安樂死”,安樂之所以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也如《莊子·至樂》中空髑髏的寓言,將死後的狀態描述為“南面王樂”。對疾病纏身的人而言,一死便沒有了病痛,所以死亡被視為安樂;不僅如此,在死亡尚未到來、意識依然存在時,死後的狀態甚至被表象為一種福樂狀態。特別是在文學作品中,作家或作品中的人物常常做如是想。如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畫眉山莊的女主人凱瑟琳患了腦膜炎,註定將香消玉殞,她對山莊的女管家說:“內莉,你以為你比我好,比我幸福,比我身強力壯,你為我感到難過——可是用不了多久,這種情況就要改變了。我將為你們感到難過。我將要大大地超過你們,你們誰也比不上我。”而她所謂“用不了多久”,是當她死去的時候。關於她的死,管家這樣描述: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躺在那兒,她最後想的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愉快的童年時代,她的生命是在一個溫柔的夢裡結束的——願她在另一個世界裡醒來時,也一樣愉悅歡快!”

作家筆下的這個人物,由於生前感受著巨大的病痛,所以用她被病痛扭曲的視角看待世人,以為世人無不在受苦,包括身體健康的管家。既然她不可能康復,那麼她所能期待的改變,也只有死亡才能帶來,所以她為自己即將死亡而感到慶幸。當生命離她而去時,她臉上帶著的甜蜜微笑,說明她不僅死得沒有痛苦,而且獲得某種安樂。的確,她的痛苦結束了,她進入了一種不存在的福樂狀態。不僅如此,許多年後,她的丈夫、畫眉山莊男主人埃德加·林敦同樣不久於人世,對同一個人(管家)描繪他死後的狀態,就像他妻子多年前那樣:

“……我心裡經常這樣想,與其回憶當年做新郎走下山谷迎親時的情景,還不如想想過不多久——幾個月或者也許幾個星期——被人抬著放進那孤寂的土坑來得愉快!艾倫,跟我的小凱茜在一起,我一直非常快樂。無論是漫長的冬夜,還是炎熱的夏日,她都是我身邊的、心頭的希望。可是我想到躺在那古老教堂下面的墓碑之間,我也一樣感到非常快樂;在那漫長的六月的夜晚,躺在她母親綠草如茵的墳頭上,我就曾滿心渴望著長眠在下面的日子早日到來……”

這就是將生前被表象為福樂狀態的不存在,當作死後的現實的存在了。這未嘗不是一種福樂狀態,只不過不是在死後,而是在生前,生前所渴望的在想象中長眠地下的福樂狀態,的確能給他帶來一種幸福的感受,只不過這種感受其實是躺在他妻子綠草如茵的墳頭上時的感受,因而歸根到底是生前的感受。

有人問史鐵生:“有沒有哪一天可以擺脫透析?”他回答說:“肯定有這麼一天,那一天我就死了嘛。”問題提得未必適當,但答案確乎是最佳答案,由此可見,史鐵生的確是“弄明白了”。死亡確乎能給病人帶來安樂,他們生前對於死亡的期待,將在死後變成現實——不是被表象為現實的存在,而是真真確確的現實,只不過本人感覺不到罷了。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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