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創始人郝銘鑑:語林“啄木鳥”

郝銘鑑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兩鬢斑白,眼袋略顯浮腫,常年戴著金屬邊框眼鏡。

他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

1995年,郝銘鑑創辦《咬文嚼字》雜誌,這是當時全國唯一一份針對社會語文應用的刊物。炮火對準媒體、圖書、廣告、影視乃至名人學者的語文錯誤,“咬書咬報咬刊,咬天下該咬之錯;嚼字嚼詞嚼句,嚼世上耐嚼之文”。

2019年,病中的郝銘鑑在《咬文嚼字》開了一個專欄,計劃連載100期文章。文章只發表到第6期。

2020年4月2日,語言學家郝銘鑑病逝,享年76歲。

《咬文嚼字》創始人郝銘鑑:語林“啄木鳥”

郝銘鑑生前照片。 受訪者供圖

創刊人

創辦《咬文嚼字》之前,郝銘鑑已是編輯出版界的有名人物。

從上海師範學院(上海師範大學前身)中文系畢業後,1968年,郝銘鑑被分配到上海人民出版社歷史編輯室,開始編輯生涯。至上世紀90年代,他的頭銜是上海文藝出版總社副社長,上海文化出版社總編輯。

“他完全可以不辦這份雜誌,安心當他的老總。”校讀專家王瑞祥說,有感於書報網絡上文字被誤用、不規範的字詞越來越多,力圖挑錯糾偏,郝銘鑑決定創辦《咬文嚼字》。在上海咬文嚼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敏看來,這是出於一種文化責任和文化良知,“他堅信這本雜誌對淨化社會的文化環境是有益的”。

郝銘鑑曾辦一份內部贈閱的小報,專挑出版物文字差錯,寫作、編輯、排版、校對全都出自一人之手。當時,上海文藝出版總社的編輯幾乎人手一份。上海師範大學教授、曾任《咬文嚼字》編委的何偉漁說,那份小報,就是《咬文嚼字》的雛形。

籌備之下,《咬文嚼字》於1995年正式問世。刊名是一個貶義成語,郝銘鑑曾公開說這體現了編者的自信,“代表一種字斟句酌、治學嚴謹的態度。”

草創之際,這份32開、48面的月刊並不被人看好。王敏說,那時持懷疑態度的人很多:糾錯的東西能有多少?糾錯之後又如何?甚至有人預言,雜誌出不了三期編輯部就要關門。

雜誌徵訂狀況最初也很糟糕,全國只有五百多本。有人建議郝銘鑑改變市場定位,做中小學教輔讀物,郝銘鑑不為所動。

缺人手是另一個難題,整個編輯部只有兩個編輯。為了網羅人才,郝銘鑑花了不少工夫。王瑞祥與他相識於1993年的一個書展,當時王瑞祥已是業內有名的校讀專家,《咬文嚼字》創刊後,王瑞祥被“拉攏”過來擔任校讀,直到2000年初。

編輯部定期召開選題會,大家各抒己見,討論很激烈。何偉漁回憶,每到最後,大家都期待郝銘鑑的總結髮言。“他很聰明,常常有新的觀點和想法。”在郝銘鑑的策劃之下,《咬文嚼字》不時有驚人之舉。

創刊號上,他們讓讀者給雜誌挑錯,挑出錯誤獎勵100至1000元;他們批評漫畫家華君武畫作中的錯字;2000年,又“咬”了以王蒙為首的十二位作家。此外,他們還給春晚、《人民日報》等著名刊物挑錯,每年公佈“年度十大流行語”。

郝銘鑑也主辦過其他刊物,但在何偉漁看來,他在《咬文嚼字》上傾注的心血最多。他給雜誌擬定了一條廣告:“咬書咬報咬刊,咬天下該咬之錯;嚼字嚼詞嚼句,嚼世上耐嚼之文。”

他也曾公開說,“如果語言是條大河,《咬文嚼字》就該是河堤的守護者。”

《咬文嚼字》創始人郝銘鑑:語林“啄木鳥”

郝銘鑑在《咬文嚼字》開闢的專欄原計劃更新100期,如今只更新到第6期。

工作狂

郝銘鑑在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讀書時,何偉漁是中文系教師。雖然沒教過郝銘鑑,但何偉漁已聽說過他,“他那時成績很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學霸’。”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改革開放”初期。那時郝銘鑑已是著名的編輯,上海出版部門組織一個青年編輯進修班,何偉漁給學員們上現代漢語課,郝銘鑑教編輯出版學,兩人成為“同事”。

第一天上課時,何偉漁走進教室,發現郝銘鑑坐在後面旁聽。郝銘鑑說,大學期間學的語法知識“忘得差不多”,想借這個機會補一補。後來,每星期何偉漁的課,郝銘鑑風雨無阻,一課不落。

郝銘鑑曾被老領導評價“文武雙全”。何偉漁說,“文”指的是寫作能力,“武”則是口才。

每次給學生上課,郝銘鑑都不看講稿,侃侃而談,何偉漁說,“沒有一句廢話”。已經退休的《咬文嚼字》編輯韓秀鳳也記得,一般領導講話,下邊總有人喜歡開小差,可郝銘鑑幾句話,就能讓聽眾頃刻“入戲”。

“他的身上,有一種對語言、文字的天生敏感。”何偉漁說。

何偉漁曾去郝銘鑑家裡拜訪,幾乎每一次,郝銘鑑都在伏案工作。他的妻子說,郝銘鑑工作起來不分白天黑夜,“把書房當作辦公室”。

這個師友眼中的“工作狂”,待人謙遜恭敬。

儘管比王瑞祥大9歲,但郝銘鑑一直稱呼王瑞祥“王老師”。

相識幾十年,郝銘鑑多次邀請王瑞祥給年輕編輯講課。每一次郝銘鑑都在場,從頭聽到尾。王瑞祥十分感慨:“我去過不少學校講座,校領導中途離開是常有的事。只有他,每次都和觀眾坐在一起,從頭聽到尾,這是知識分子的真誠。”

王瑞祥十分佩服郝銘鑑的組織能力。他說,《咬文嚼字》創刊之時,編委都是有名的語言文字專家,每人擅長領域不同,郝銘鑑能人盡其才。後來成立上海出版物編校質量檢測中心,郝銘鑑手底下亦云集一批專家學者,為上海新聞出版局檢測上海市每年出版物的文字編校質量。

在王瑞祥看來,郝銘鑑召集了一批願意和他共事的專家,這是他能做出成績的一個關鍵原因。“郝老師有人格魅力,大家都願意和他相處。”

《咬文嚼字》創始人郝銘鑑:語林“啄木鳥”

郝銘鑑生前照片。 受訪者供圖

引路人

在編輯出版界沉潛一生,郝銘鑑培養了一批業界人才。“這在編審界十分少見。”何偉漁說。

《咬文嚼字》現任主編黃安靖1999年來到這家雜誌社,從校對幹起,後來進入編輯部。他說自己一路走來,每次進步都與郝銘鑑有關,“我是他手把手教導出來的。”

嚴格要求、時常敲打,是郝銘鑑培養年輕編輯的方法。一旦出錯,他會不留情面地指出,這讓黃安靖在剛進《咬文嚼字》之時,一度自我懷疑。

早年,郝銘鑑交給他一部書稿讓他校對,黃安靖指出書中“漢桓帝”的“桓”寫成了“恆”。幾年後有一次,黃安靖拿著拿稿子給郝銘鑑,郝銘鑑讀稿子時,看到差錯,臉色忽然一黑,“我緊張得手抖,其實最初我是有些怕他的。”

郝銘鑑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轉而寬慰他別緊張,還提起了他之前改正“恆”字的事。

“我沒想到這樣一件小事他會記得。他後來告訴我,對我們年輕編輯比一般人嚴格,是因為我們是《咬文嚼字》的接班人。”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劉志基撰文回憶,當年他為《咬文嚼字》撰稿、改稿、組稿時,郝銘鑑通常在晚上打來電話,“所說的無非稿件,對我組的每一篇稿子的剖析,都能鞭辟入裡,甚至比我看得還細。”

劉志基寫道,郝銘鑑對稿子要求嚴格,可謂錙銖必較,甚至“吹毛求疵”。他往往要求一些成名的老師將稿子左改右改,甚至直接拿掉。

在黃安靖看來,郝銘鑑對團隊要求嚴格,專業上一絲不苟、不講情面。他的口頭禪是“不斷超越自己”,他要求編輯部不斷創新,做的內容不能和以前不一樣。

早年他招進《咬文嚼字》編輯部的三名年輕編輯,黃安靖在2013年接過他的衣缽,成為《咬文嚼字》主編;王敏如今是《咬文嚼字》公司總經理,也是上海出版物編校質量檢測中心的領導;楊林成則是《語言文字週報》的執行主編。

“這是他的天性,因為他把這當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黃安靖說,自己如何理解編輯這個職位,如何做事,都是郝銘鑑言傳身教。“他塑造了我的職業觀念,是我編輯生涯的引路人。”

《咬文嚼字》創始人郝銘鑑:語林“啄木鳥”

2019年春節期間,郝銘鑑勉勵王瑞祥,“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大有可為。”受訪者供圖

“啄木鳥”

“這八年中,我們沒有偷懶過一天,沒有敷衍過一次,視刊物如生命,視讀者為至友,在語文規範的長途中,留下一串淺淺的足跡。”王敏記得,《咬文嚼字》創刊八週年之際,郝銘鑑在合訂本上寫下這段感言。

在何偉漁、王瑞祥等人看來,這正是郝銘鑑最突出的業績——辦了《咬文嚼字》,維護漢語言文字的規範性和純潔性。

也因此,不少人把他比作語林“啄木鳥”。

疾病來得有些突然。2018年5月,郝銘鑑確診腎癌,已至晚期,當年6月動了手術。

黃安靖等人隔段時間便去看他,一開始他“精神狀態很好”,身體顯得健朗。每次去,郝銘鑑都很高興,要坐起來和他們聊《咬文嚼字》的事。沒想到病情後來迅速惡化。

黃安靖後來從家屬處得知,因為想給編輯團隊“留下好印象”,郝銘鑑有時候“硬撐著”。所以每次編輯們去看他時,他都做好準備,不輕易顯現出病態。

去年9月,何偉漁也隨編輯們看望郝銘鑑。當時郝銘鑑氣色不好,以往鏗鏘有力的聲音變得輕細。但故人重逢,聊得最多的還是《咬文嚼字》,“他很關心這本雜誌。”

生病之後的郝銘鑑並未停止創作。

他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郝銘鑑語文學堂”陸續發佈文章,至2018年9月才停更。他也在微博發文,辨析字詞,咀嚼文義。

何偉漁記得,病中的郝銘鑑還出席了一個講座,“一講就是3小時,最後人都受不了,我們都勸他別講。”2018年年底,《咬文嚼字》編輯部討論“年度十大流行語”,他也要來參加。

王瑞祥備覺遺憾。因為工作繁忙,他並不知道郝銘鑑患病。2019年春節,他給郝銘鑑發去短信祝福,郝銘鑑短信勉勵他:“王老師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大有可為”。

“現在我才意識到,那時候他疾病纏身,勉勵我其實是有深意。”王瑞祥說,無緣最後一面,讓他覺得十分遺憾。

2019年,郝銘鑑在《咬文嚼字》上開闢的小專欄,解答讀者提問,名為《百問百答》,原計劃出100期。專欄只更新至第6期。

4月2日,76歲的郝銘鑑病逝。

微博上,他這樣介紹自己:“一個編齡不短、編書不多的老出版人。一個熱愛教師工作、缺乏教學實踐的大學兼職教授。一個熱心語文規範、未經嚴格訓練的編外語文工作者。”

新京報記者 潘聞博

編輯 康佳

校對 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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