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我認識的潘光旦和吳宓先生

潘先生平易近人,熱情好客,從來不擺大學者、名教授的架子,所以他家常常是“高朋滿座”。吳先生的為人處世,凡與他相識的人,一般都認為他正直、誠實、善良、天真,特重友誼,樂於助人。特別是他與吳芳吉、陳寅恪之間忠實、真摯的情誼,更是廣為人道。

潘光旦先生不是社會學科班出身,但他因家學淵源,從小就養成好讀書的習慣。不獨中文底子很好,外文(主要是英文)也學得特別出色。英文寫作詞彙豐富,文采風流,深為師友所讚許。20歲出頭,他便博覽群書。他對中國古典文獻的鑽研既廣且深,經、史、子、集之外,小說、稗官野史、方誌、族譜,無不涉獵。不獨14歲進清華學校前如此,1913—1922年在清華學校讀書期間,他還利用自習時間和寒暑假繼續閱讀這些線裝書,赴美國留學還帶有一本《十三經索引》。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對性知識感興趣。大約在10至23歲這14年間,他讀了大量中外性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包括英國著名性心理學家靄理士(Havelock Ellis)的七卷本《性心理學》(Psychology of Sex)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某些著作。他這方面的閱讀與他父親的寬容甚至鼓勵是分不開的。其父潘鴻鼎曾是清末翰林院編修,也曾任職於京師大學堂,思想較開明,赴日考察歸來時,帶有一位日本醫生寫的有關性衛生的書。當時光旦先生只有12歲。當他父親瞭解到他閱讀此書時,不僅不責怪他,還說這是一本青年應該讀、童年不妨讀的書。潘先生為了方便閱讀,大量買書藏書。留美期間,他購買了大量西方典籍,回國時口袋裡只剩下一元錢。他買書是為了認真閱讀,甚至將《英漢綜合大詞典》背得很熟,不獨能說出其中每個詞的各種詞義,還能說出其詞源和有關掌故。

潘先生不僅博覽群書,而且讀書有得。在清華學校9年,他總是考第一。1922年選讀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課程時所寫讀書報告《馮小青考》,深得梁氏讚賞,批雲:“以吾弟頭腦之瑩澈,可以為科學家;以吾弟情緒之深刻,可以為文學家。望將趣味集中,務成就其一,勿如鄙人之氾濫無歸耳!”在美國讀大學本科時,他按照常規插入三年級(清華學校畢業生學術水平相當於美國大學二年級肄業生),半年後因成績特別優秀,所在大學教務長寫信向他道歉,說他是應當插入四年級的。

潘先生平易近人,熱情好客,從來不擺大學者、名教授的架子,所以他家常常是“高朋滿座”。他住在城內青蓮街學士巷時,我獨自去拜訪過。他遷到市西郊大河埂居住時,我和張宗穎一同去過幾次,每次都能喝到潘夫人自制的清甜的豆腐腦,一次遇見過後來蜚聲國際的大數學家陳省身及其夫人,一次遇見過後來聞名遐邇的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還有一件事很能說明潘先生這種平易近人的性格。昆明府甬道有個清華人宿舍,其中十幾位住戶常在客廳深夜打麻將,既擾鄰居,還引來小偷,有人告到潘先生那裡,他寫信給那些麻將客說:“聽說你們近來常打麻將到深夜,這不好,希望你們剎住。”但他話鋒一轉,又說:“其實這種困難時期打打麻將也沒什麼不好,娛樂一下也不錯,我也偶爾打打,只是應該找合適的時間。”接著話鋒再一轉:“如果各位有興趣,不妨找個星期天,到舍下打幾圈,如何?”從此以後,府甬道清華宿舍再也不聞麻將聲了。

文史 | 我認識的潘光旦和吳宓先生

潘光旦

潘先生幽默風趣,喜歡開玩笑和自我調侃。1937年,清華大學在長沙嶽麓山建新校舍,其旁有一農業學校,其蠶室佔清華新址一角,洽讓成功。同年11月1日,清華與北大、南開聯合組成長沙臨時大學開學後,擬以此蠶室作為土木工程系教師宿舍。一次,潘先生和馮友蘭、陳岱孫、施嘉煬(土木工程系主任)三教授前去查看,潘先生笑問施先生:“公等何日可下蠶室?”(中國古時受宮刑者的牢房稱為蠶室)馮先生聽後嘆道:“真是文章誤我,我誤妻房。”

有一次,潘先生在清華園雪地裡架拐行走,一個小男孩發現其留下的印跡,以為是什麼小動物留下的,追蹤到他時對他說:“我幾次發現這種印跡,以為是小狗小貓留下的,原來是你。”潘先生覺得好玩,回到家裡笑嘻嘻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家人。1957年後,潘先生目力日弱,有人開玩笑說:“你這人眼力不行,立場、觀點都有問題。”他答道:“我不僅立場、觀點有問題,方法也有問題,因為我架的是兩條美國的柺杖。”

潘先生還有妙語三則:一、清華社會學系畢業生周榮德和馮榮女士結婚時,潘先生贈一橫幅,上書“一德共榮”四字;二、清華女同學黎憲初在校時,與歐陽采薇等四女生被稱為“四喜元子”,她選在1月15日結婚,宴客於“三和酒家”。潘先生贈喜聯雲:三和四喜元夜雙星;三、趙訪熊教授結婚日大雨,有客說:“天公太不作美。”潘先生卻說:“既雲且雨,天地交泰之象,是天公為新夫婦現身說法,大可賀也。”

潘先生有幾件逸事很值得一提。1936年,潘先生住在清華園新南院11號。他家種的一株葫蘆藤上結出一對並蒂葫蘆,非常對稱。有關專家告訴他,出現這種情況的概率大約是億兆分之一。他非常珍視這對並蒂葫蘆,將其書房命名為“葫蘆連理之齋”,並請其舅父書匾掛在齋前。七七事變後,他把這並蒂葫蘆帶到了西南聯大。1946年清華北返時,又將之攜回清華園,慎重地藏在一個特製的三角形葫蘆櫃裡。1966年時,紅衛兵抄家,把他珍玩30年的這對並蒂葫蘆隨便丟棄在他家後門外。鄰居費孝通先生實在不忍,撿回藏在自己家中。後來又經過一些波折,直到1989年,這對葫蘆才回到潘先生大女兒手中。另一件事,1939年,潘先生為了證實老鼠肉究竟是不能吃還是人們不願意吃,說服家人做了個試驗。昆明的老鼠又肥又大,他一次捕殺了幾隻,將肉洗淨,用香油辣椒拌炒,請來客人共餐,先不說明,等客人吃了以後讚美時才揭秘。這件事經媒體曝光,一時震動了整個昆明。後來聽說有位教授夫人因其丈夫吃了潘家老鼠肉,威脅要離婚,不知確否。不過,當我問潘先生小女兒鼠肉味道如何時,她卻說:“很好吃,又香又脆。”

關於吳先生的為人處世,凡與他相識的人,一般都認為他正直、誠實、善良、天真,特重友誼,樂於助人。特別是他與清華同學吳芳吉、亦師亦友的陳寅恪之間忠實、真摯而堅貞的情誼,更是廣為人所樂道。但是,由於他一方面信仰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一方面又深受西方浪漫文學,特別是19世紀英國浪漫詩人的影響,他的一生又充滿了奇特和矛盾。季羨林先生在為《回憶吳宓先生》一書寫的序中說:“雨僧先生是一個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裡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

其實,吳宓一生的奇特和矛盾,還不只季先生說的這些。比如他非常反對說謊,但他投考清華學校時年已17歲,超過了規定的最高年齡15歲,他就瞞了兩歲。比如他有時很謙虛,認為自己不夠資格任清華國學研究院院長,只能做個相當於“執行秘書”的主任,但在籌辦及出版《學衡》雜誌時,卻不顧同人的反對,硬是自任總編輯,並大言不慚地稱《學衡》非社員之私物,“乃天下中國之公器”“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雜誌。”比如他一生不知戀愛多少次,朋友、學生訪談時,約定除學問愛情外,其它一切免談,但又寫詩云:“奉勸世人莫戀愛,此事無利有百害。”比如他平時外表嚴肅,彬彬有禮,但在昆明時看到有家牛肉店取名“瀟湘館”,他卻認為褻瀆了林黛玉,提著手杖去亂砸該店招牌,像蠻橫的國民黨傷兵一樣。比如他力主真誠坦率,曾當著胡適的面說想殺他,當著他苦戀的毛彥文的面談他與其他女子的戀情,但在報復友人勸他促使他與已離婚妻子陳心一復婚時,卻像《紅樓夢》裡趙姨娘一樣,偷偷地搞巫術,“於靜夜在室中焚香禱神,咒詛其人速死。”他的奇特行為,也真叫人長見識。比如一般人宣傳自己的著作,即使不誇張,也不會自損。1935年他在《大公報》上為《吳宓詩集》做廣告時卻稱:“作者自謂其詩極庸劣,無價值,但為個人數十年生活之寫照,身世經歷及思想感情之變遷……所作之詩極少刪汰,亦未修改。”一般人談戀愛,最希望能結婚。吳宓苦戀毛彥文多年,但在毛哭著要求嫁給他時,他卻狠心拒絕。

吳宓一生這樣的例子還很多,我們這裡不再一一列舉了。他的學生錢鍾書對他的評論入木三分,說“像他這種人,是偉人,也是傻瓜。……最終,他只是一個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錯位’的悲劇英雄。在他的內心世界中,兩個自我彷彿黑夜中的敵手,衝撞著,撕扯著”;“吳宓先生的心靈似乎又處在一種缺乏秩序的混沌狀態——每一種差異在他腦海裡都成為對立。他不能享受道德與植物般平靜的樂趣,而這些是自然賜予傻瓜、笨伯與孩子的禮物。……隱藏於他心理之後的是一種新舊之間的文化衝突。”

文史 | 我認識的潘光旦和吳宓先生

吳宓

的確如此,吳宓出生於晚清儒臣之家,17歲以前,飽讀儒家經典。進清華學校之初,適逢辛亥革命,開始時他思想很不通,後因時代潮流和廣大同學裹挾,才暫時改而擁護革命。不過,儒學在他思想中已深深紮根,而且愛屋及烏,不分皂白地珍視深受儒學影響的幾乎一切中國傳統文化。因此,1917年1月《新青年》2卷5號發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新文化運動揭幕後,他就很反感;留美期間,對“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運動尤其恨之入骨,並與少數友人梅光迪、柳詒徵等計劃回國來唱對臺戲。他不獨反對當時的學生運動,連男女同校這一新鮮事物也不能容忍,1920年4月2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乃吾國今日之喪心病狂者流,竟力主男女同校。”同年6月21日又記道:“人方依古制,履行舊典,著重於道德宗教。而我國中學生,則只知叫囂破壞,‘革命’也,‘解放’也,‘新潮’也。相形之下,吾之傷感為何如乎?”1921年6月回國時,他為了到東南大學與梅光迪等人籌辦《學衡》雜誌與《新青年》對抗,竟拒絕了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月薪300元的主任教授職務,就任東南大學月薪160元教授。他無視儒學中精華與糟粕並存的事實,一味尊崇孔子及其學說,欲將孔子作為道德理想之寄託與人格理想之體現,以孔子的道德人格改造世道人心。1927年6月,他在王國維靈前行跪拜禮。同年9月22日,他在《大公報》發表的《孔子之價值及孔教的精義》一文中說:“(孔子)常為吾國人之儀型師表,尊若神明,自天子以至庶人,立言行事,悉以遵依孔子、模仿孔子為職志。又借隆盛之禮節,以著其敬仰之誠心。廟宇遍於全國,祭祀綿及百代,加贈封號,比於王者;入塾跪拜,與祖同尊。”他這樣說,當然是勸誡人們要這樣尊崇孔子,從而也崇拜天子、王者。但是,他卻不知道,或是不承認這一鐵的事實:自鴉片戰爭以來,儒學在與西方現代文化的鬥爭中,屢戰屢敗,致使中華民族幾難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以儒學立國的清王朝崩潰了,提倡讀經、讀曾國藩家書的蔣介石政權擔負不起救亡圖存的責任,然而他還是執迷不悟。解放前我們在武漢大學是同僚,他對我這個以前的學生參加進步活動是心存不滿的。雖是鄰居,從來不和我打招呼;我雖然偶爾默默地幫助他開門(他獨居一室,往往回家來不會開鎖,進不了屋),但心裡也有些嫌這位以前的老師太頑固、保守和落後。武漢解放前夕他離開了武漢大學,顯然是不願留在解放區。

來源:各界雜誌2020年第9期

作者:口述/劉緒貽 整理/餘坦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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