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说:对谈张艺谋

晓说:对谈张艺谋



高晓松和张艺谋对谈实录,刘德利文字整理:

张:一二三四,四个机位。

高:看到没有,导演已经习惯性地开始数机器。

张:不用介绍,这位就是很长时间在圈子里,张导演是没有姓的,就是不叫张导演,叫导演,这种崇高的荣誉不是获得过多少奖,有多少票房获得的,这是行业的地位,就好像我们音乐圈一样,一提大哥,不用提什么大哥,就是李宗盛,就一个大哥。(张)导演很长时间在中国电影就是这么个地位,前面不冠以姓,咱们恭维的话也说完了,先说说就要上映的电影《影》,我看了,我感觉非常的震撼,那个水墨贯彻的之漂亮,通常相处一个主意或者东西贯彻成那样,就是完全弥漫了,把整个水墨,中式的那些东西,就是你是在开始想一个电影的时候,所有的创作先有种子,有的导演可能是一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来,或者是他童年记忆的某个人,有的导演看到一个故事,在报上看到一个故事,或者从哪里看到故事,有的导演是脑子里突然弥漫出一种气氛,哎,有一些弥漫的气氛去捕捉他,你通常这个种子从哪里开始的?

张:其实,没有人那么想过,但通常可能是个画面,你要这么说,我刚才一直在想。

高:所以你很不同于很多导演,很多导演通常是一个故事。

张:对!但是是这样子,哪怕我从故事入手,通常这个故事还没有画面,我有时候去找一个故事,找好故事以后,我会有一天专门坐下来想,哎,这个电影,这个故事拍出来会怎样?我就想一个画面。

高:还是从画面开始。第一个从你那里发芽的种子是一个画面,你是非常从形式感的那种导演。


晓说:对谈张艺谋



张:有可能吧。

高:这个没有高低之分。或者说,有的导演从哲学出发,真的有这样的导演,连故事都没有,先想一哲学。

张:真的有可能。

高:每个人都表现一种存在主义哲学。导演千变万化,你最开始出现的画面是什么呢?这个《影》。

张:就是水墨。其实是这个样子,我那天也说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武侠梦,其实每个人的心中也有个水墨梦我认为中国人,尤其是搞艺术的,都有一个水墨梦。很多次,别的导演也说,有时候自己比喻的时候也说,我们像个水墨画,我们像个国画。水墨梦在我的脑海中潜意识地存在了很多年。

高:中式的美术传统是非常不适于在具象的环境里拍的。因为中国画本身就不是有透视,有具象的光,我从小看水墨画,我觉得中国古代没有出现过太阳,因为从来没有影子,阴暗潮湿,透视也没有。

张:我给你说个事儿。四五年前,老外有一家公司找到我,让我拍《巴黎圣母院》,我就很奇怪,这个故事是很经典的,你们找一个中国导演,这是为什么?人家说,故事你不用管,我们就想找一个东方导演,就拍一个独特的风格,我当时第一感觉,我说你们想要独特吗?我把这个拍成水墨画。

高:水墨《巴黎圣母院》,水墨《吉卜赛女郎》。

张:就主要阿门从加西莫多哪儿进来,我做了很多视频给他们讲这个水墨。但是,后来这个剧本没成。我就想一直下雨,一直阴天,全片都没有出现过太阳,吉卜赛的那一堆人就是一个染料街,在染料街里边,天天下雨,然后演绎这么一出。我还给他们设计过这个,彻底从造型入手来改,反正故事都是经典,老外觉得很有意思。我那个时候就这样想过。

高:其实像导演这种形式感超强的,其实最适合拍经典故事,你不用编故事吧,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说。

张:你不能这样说,其实对我的长期的看法就是,你不会讲故事,对吧。

高:但是,没有规定电影必须讲故事。

张:但是,经常我们被人骂,我们被人夸,就拿故事说你。

高:我觉得无论电影、绘画,文学艺术、音乐,其实最重要的问题就是message 信息,只要你给到足够的信息,比如说一吨信息的电影就是好电影。这些信息有可能来自故事,有可能来之一个特别强壮的人物,有可能来自特别强烈的形式感。

张:你说的很对!你说的都是艺术规律中非常本质的东西。但是,我们从拿故事来打人、夸人,成为我们现在的一个利器。我们评判所有的电影,拿出故事,祭出故事这个利器来,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高:就是将电影分成两种:他会讲故事,他不会讲故事。

张:就不拿故事(好不好)说你,比如说,你的电影再好,他说,嗯,故事还有待完善,那你也得听着啊,对吧,我觉得故事还没有讲到位,故事还不够好,你也得听着,你也很肃然,你也得听着,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其实故事已经变成一个可大可小,可变的东西,任意使用,但是你刚才讲的那个很重要的,艺术总体的信息量很重要。你说谁能将那个故事讲圆了,天下故事一大抄。

编者按:现实中,评价人也是如此,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人的长板是什么,优点是什么。

高:我看中国第五代导演,都将中国的东西穿在身上,然后摆在旁边,仿佛一丝西方的东西都没有。但是你透过这些中式的东西,儒释道等,太极,你真正看到的这个电影的核心,其实非常符合西方美学,西方哲学。

张:莎士比亚的大悲剧。

高:这个电影是经典的莎士比亚的大悲剧,我不论是穿上旗袍也好,穿上水墨也好,不管是导演,那一代文学家也是如此,你看那一代写的,甭管写多麽乡土的题材,你仔细一看小说,穿过他的乡土的表面,其实完全是西方文学的审美。一看他就是读俄国文学长大的,而不是读中国的(文学)你们那一代人其实非常封闭的,并没有(出国)完全出生在中国土地上,可是那一代大作家,大导演,呈现出来的全是经典的西方美学,全是西方经典哲学。

张:你说的这个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其实我们那一代,即便我们上了电影学院受教育,也接触莎士比亚很少,我其实很粗浅,一知半解,也没有多深的研究,可能是某种时代的氛围,但是还有一个,

你能够看出来莎士比亚的经典型,就是他叙述的那种戏剧结构,所有的导演,电影就是那个戏剧的光影展现,所以他的核心是戏剧,核心是戏剧的时候,那种莎士比亚戏剧的那种本质的那种张力,那种起承转合,那种悲剧,你看我的电影里也是最后得死两人,觉得死两人才深刻,不太喜欢大团圆,当你向那个方向走的时候,戏剧再加上悲剧性的命运,可能你必须将其变成莎士比亚的悲剧。

高:你觉得是潜意识上的那儿去。

张:我觉得是潜意识。我觉得我自己不是莎士比亚的研究者,也不是莎士比亚的崇拜者,我也一知半解,我觉得我的很多故事都往那儿走。

高:我觉得刚才导演说的特别好。电影的核心是戏剧,而不是故事。因为很多经典的戏剧并不是一个故事。《等待戈多》是什么故事啊?《榆树下的欲望》讲的是什么故事啊?这个要给影评人说说,别天天说,他会讲故事,他不会讲故事。是不是一个有张力的戏剧,这个变成最重要的标准。

张:我觉得电影的核心是戏剧。

高:你觉得潜移默化的和你们读的那些小说文学《罗马十一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等法国新浪潮等等,和我们的艺术教育有关么?

张:我觉得和那些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一开始受的教育,生活流、意识流等等,根本就是反戏剧的,我觉得后来跟自己从事创作以后,跟自己希望想要的,这种类型的电影有关。你比如说我,你仔细看,我没有拍过大闷片。

高:你是在讽刺贾樟柯导演么?

张:不是,至少我不像侯孝贤,孝贤兄,将一镜头放到那里搁着,歌唱完了就完了。从《红高粱》开始,我不喜欢大闷片,我个人也不喜欢大闷片。我个人喜欢那种冲突强烈的东西。你个人的这种喜好,你比如说我们看任何一个东西,这个事儿可以拍成一个电影,这故事可以拍成一个电影,但是你拿来看的时候,你常常觉得没有戏剧性,不够,他里边的生死,不够浓,不够简约,不够明确。他拉拉杂杂,尤其是故事很长的五十年,拉拉杂杂,你怎么拍啊?

高:将镜头摆在那里别动了,一台机器就够了。

张:其实,恐怕是这样一种需求。

高:我们将这种大闷片称之为天意片,拍天意,候导说,我们不是在拍天意么。

张:对!天意,天意片。

高:其实天意片,拍的是接地气,他们拍的时候,我希望更贴近生活,生活就是无聊的,生活就是缓慢的,流逝的。

张:它是一个物理的时间,物理空间。

高:对!就这么拍,激烈的冲突其实拍的已经不是生活,因为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激烈。(导演)拍的生命,强烈的生命感,那种,每个人都把每个人一种的生命能量,集中到电影里。

张:你这个总结的挺好的,挺概括的,那个是生活,这个是生命。生命需要绽放。

高:生命的能量,生命的最高点。

张:他是浓缩的。

高:对!就是你拍那种生命的最高点,最强烈的那种冲突。

张:但是,你说那种生活的也不是生活的。他还需要物理时间,还需要裁剪,其实纪录片也是裁剪的。还有主观导向。

高:你只要剪刀一下去,这就不是真实的生活了。

编者按:高晓松说的这句话非常的经典!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视角,每个人眼中的看到的世界都经过自己的“裁剪”,因此,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各不相同。

因此,在司法过程中,被害人、证人和嫌疑人,视角各不相同,别害人陈述、证人证言和供述都深深带上了他们个人和角度的烙印,他们说的都是他们眼中的世界,都是他们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客观真实”,都是人们认识范围内的“真实”,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心外无物”。用法律用语说,就是“法律真实”。

张:那你得支一机器,监视器,我觉得现在无处不在的监视器是生活,

高:实际上,看监视器的那个保安实际上是最生活的。

张:生活流大师。

高:生命感来了,生命感这么强烈,水墨的清淡,其实又是一个很强烈的冲突。

张:我们这个故事在编的时候,编了三年半。把原剧本拿来,所以已经磨了四五年了。所以,已经变成非常浓烈的一个故事。而且你知道,我们最难的是让老百姓,平民孤儿活下来,最难的是让他翻牌,但凡历史规律中,只要是替身不得好死,不可能贵族给你大发慈悲,网开一面。你怎么活啊,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得让你死,先牺牲你,所以要让这个人活,费了很大的劲儿。我自己觉得还不错,还挺可信的,那这样的话就变成一个非常浓烈的连续翻牌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有了以后,这个水墨的东西搁上去以后,就成了我们所说的文武之道了,完全拉开了。

编者按:没有想到老谋子拍一部电影用这么长的时间。

高:平衡一下,就是阴阳之道。这边过于阳,那边用水墨平衡阴的部分。

张:对。

高:什么样的演员在你的脑子里能够承载这么重型的生命力量呢?

张:不是第一时间出现邓超孙俪,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我们一定要找会演戏的,而且这样一个莎士比亚大悲剧的一个东西。这大悲剧的东西,必须有一定的舞台感,所以,我就说这次不仅要会演戏,还有字正腔圆的台词。你不能是那种南腔北调的东西,听着就不搭。

高:对!那就是生活了。

张:其实,我们就开始巴拉,中国这个级别的演员,根据年龄段,这个时候,邓超就处于我们的候选人当中,高举榜首。

高:不是因为片酬的原因吧?

张:不是。邓超的《烈日灼心》表演的非常有力量,很有爆发力,你感觉到他的力量还可以向外抻,还没有抻够,他的弹簧还没有足,还没有拉开,当时就这种感觉,我跟他不熟悉,

我听说他像个戏痴,就是磨戏,谈戏,塑造角色完全全力以赴,是这么一人,当命来弄。我听说是这样的风格,我说那行,我觉得可以。他当年是我们的第一人选。

编者按:一个人如果喜欢一个事情,并如此投入地做一个事情,是无往而不胜的。编者看过《盗火》,这应该是“心流”的一种表现。

高:在你合作过的那么多的演员中,那个才华,那种闪瞎眼的才华的演员,那男女各说一个。

张:我就少说吧,说多了,因为不好说,说谁不说谁?女演员我认为还是巩俐,首先是“老天爷赏饭吃”,当年找她的时候吧,不是我们想象的,将巩俐领导莫言家的时候莫言私下对我说:这不是我们想的,这能演吗?多有意思!那个时候最有意思的是,《秋菊打官司》让刘恒写剧本,刘恒写的很苦恼,然后来找我,对我说:你要让巩俐演这个秋菊,我就写不下去了。我就出戏了,这个是可能的,他就给我做这个工作,他的意思说我不能让情感迷住了双眼,你不能啥都让巩俐还演,这个她演不了的,但是她就有这个,就是这块料,学东西,表达出来,演绎出来,惟妙惟肖,而且很真,很自然,陕西话说的,那个走着路,装一枕头,然后那么一弄,叉着腰,真的是像,完全可以乱真!


晓说:对谈张艺谋



高:你有没有觉得那一代演员,好像更感觉会演戏?是不是因为技术手段缺乏,反而更能看出来(演技)?

张:那个时候是这样演戏的机会少,不像现在,有综艺,有网剧,有电视剧,有各种节目,还有网红。就是平台特别多!

高:还能带货。

张:还能带货!平台特别多,随时随地都能冒出来。那个时候,那是唯一的渠道。大家都往那儿走,可能跟这有关,不不一样。

高:我听说《红高粱》找的是史可。

张:对!一开始找的是她。因为莫言写的是一个性感的,有一种丰乳肥臀的那种感觉,我们之前跟他聊过,他们想找那种,所以,那个额时候,史可在他们班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一开始基本就想丁史可,当时巩俐不在,但是,班里所有人都推荐巩俐,说是巩俐可能合适,我让我们看照片,一个全班的合影,(巩俐)脑袋比大米还小,所以,看不清个所以然,我们不打算等了,在我们要走的前一天,非常巧,说她回来了。我们就去见了,见了以后,顾长卫给我录像,我印象很深,我们跟巩俐见了有二三十分钟,回到宾馆在电视机上一放,顾长卫全拍虚了,你说这家伙。

高:大摄影。

张:最有意思的是,有一个摇的镜头,他那个时候可能操作那玩意儿不熟练,后来有一个摇镜头,停在巩俐那儿,大概只有四五秒钟是实的,就停在这儿,我们大家集体讨论,当时由于我们都是大家第一次干,不分你我,我记得我啊,杨凤良、周友超、顾长卫我们几个讨论,说你们觉得她行吗?因为我们基本定史可了,因为巩俐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类型,是细细的高高的样子,后来定在顾长卫唯一拍实的那个镜头上,我记得顾长卫还是投赞成票的,顾长卫说有味道,当时那个镜头印象很深是好像我们谁在说话,巩俐只是在旁边看着,听他们说话,只是一个抓拍镜头,后来觉得有味道,你看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太懂。

高:那是你第一部导演的戏。


晓说:对谈张艺谋



编者按:老谋子说的这些话,暴露了他还深深地爱着巩俐!

张:对。大家觉得有味道,可能就是你说的“老天爷赏饭吃”。有一种感觉。

高:我听说,姜文、顾长卫也爱上巩俐了。

张:是吗?(喝水,转头)我不太清楚。我没有听说过,你从哪儿听说的?

高:你拍了这么多戏,你开创了两个中国电影的时代,我觉得一个导演能开创两个时代是非常难的。一个导演开创了文艺电影,走向国际的这个时代,那就大家都定型了。在中国经济起来的时候,导演又开创了一个大商业片的时代,几乎你没有看到哪个导演能够开创两个时代,因为这两个东西很不一样。在你拍过的电影里边,你最喜欢的那部是什么?因为他是两种东西。你挑一部遗憾最少的。

张:如果让我挑艺术类的,一个是《活着》,一个是《秋菊打官司》。这两个是最贴近生活的。人物的塑造,整个手法,方方面面,包括承载的历史,历史观都不一样。

高:沉重的两个时代的历史,那两个电影看得心里都沉甸甸的。

张:很有分量。这边这个《英雄》算一个,英雄是个高度浪漫的东西。划时代的,谁都没有见过,他积压我对于武侠,对于狭义的那个东西的想象力。视觉的东西。

高:那个第一场戏就看傻了。滴着雨,甄子丹和李连杰,那个时候,甄子丹都没有名。那里边各个都是男神。

张:可能现在已经很难集合那么多人了。那个时候集合了全是优秀的演员,那很难。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何胆子那么大,都将他们叫来了。

高:你有片酬啊。你怎么看到这个片酬的问题啊?

张:片酬是客观存在的,也分高中低, 我认为超高片酬,超过一个正常制作费用的很大比例肯定是不正常的。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我们总是比肩好莱坞,如果一个演员特别火,整个制作费用的比例不超,其余的用分成,用提成的比例。他拿后头的费用来补。

高:你不是你能带流量吗,你从你带的流量分成。

张:如果你拿超高片酬,你就是不相信自己。

高:如果你演张导演的戏,就不要片酬呢?为什么演你的戏就要片酬呢?说明导演不行吗。

张:演员一是挑剧本,一是挑导演,三是片酬。他一看剧本后,他不要高价,或者这个导演好,他也不要高价。如果什么都不灵,完全是圈钱凑起来,我就要个高价。

高:这也不能全赖演员,演员要超高片酬,本来不想演,但是你给我了,我为什么不要呢?这和影视圈热钱进来有关。有越来越多好作品的时候,片酬就趋于合理化。

张:慢慢整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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