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隍也是浙江城隍，依据史料来看，他的人物原型是明初浙江按察使周新。周新为官期间断案如神明，清廉又正直，但是因为奸人污蔑，被永乐皇帝错杀。但是，数百年来，在当地人的传说中，周新也是被永乐皇帝封为城隍神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文试从当时的历史背景出发，结合史料，找出周新被封神的原因。
浙江城隍周新
一、历史人物的周新———《永乐实录》的相关记载
关于周新的记载，《永乐实录》最为详尽，周新作为明朝官员，虽然在《明史》中也有一篇传，但《明史》是周新死后过去200多年，才编写出来的，并且当时他已经被封神近200年，因而《明史》中关于周新的内容实在有待商榷。所以这里的史料分析以《永乐实录》为主，《永乐实录》作为皇家档案，其关于周新的记录是没有什么必要藏私的。
在《永乐实录》记载中，周新先后任大理寺左评事、监察御史等等，为官生涯总共10年左右。而在为官的这十年，周新不仅清正廉洁、秉公断案，还非常体恤百姓，常常上书请求为受灾地区减免赋税，同时他有勇有谋，亲自围剿贼寇，生擒匪首。从这些记载来看，周新确实是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他受到百姓的敬仰也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是他被封神的主要原因。
《大明按察使》中的周新
二、 周新传记———《冷面寒铁公传》
周新去世后，其同乡晚辈彭森就为他作了《冷面寒铁公传》，其中记载谈及具体事件的多与浙江相关，主要为：
1、有百姓蒙冤坐牢数年，听说周新调来浙江，高兴地说自己有救了，周新到任后果然为其洗清冤案并释放。
2、有商人回家，由于天黑怕遭抢劫，把钱财藏在某庙的一块石头下面，第二天去拿时却发现不见了，于是诉至周新面前。周新断定该商人妻子与他人有奸情，审讯后果然发现商人回家之时，恰逢奸夫在场，偷听了商人与妻子的对话，抢先一步拿走钱财。
3、当地有虎为害，周新作文祭祷城隍，后来果见老虎前来伏罪受诛。
4、刚到浙江时，见蝇蚋群聚马首，尾随后发现一具尸体，旁有小木印记，知是布商。周新命人到市上买布，搜寻印记相同者，终于捕获杀人犯。
5、周新私访属县，故意触怒县官，被关至牢中。他顺便向牢友打听，了解了该县官的种种劣行后，予以处罚。
6、有下属送周新烤鹅，他把烤鹅悬挂在门口，以后凡有送礼者，都指示他们先看烤鹅以示告诫，此后下属不敢送礼、家人不敢收礼。
7、周新夫人生活向来俭朴，周新僚属宴请周夫人时，发现其穿着像农妇，于是大家羞愧难当，生活也变得俭朴起来。
8、朝廷派千户来浙捉拿贪官，该千户却收受贿赂。周新上京途中遭遇千户并逮之。后千户逃脱，告状至皇帝，周新也被逮捕。但周新抗争不止，触怒了皇帝，因此被永乐皇帝所杀。
永乐皇帝
综合上述事迹，彭森记载的内容是要强调周新断案神明，为官清廉正直，被皇帝错杀。此后出现的有关周新的记载，包括嘉靖《浙江通志》、《明史·周新传》在内，其内容基本上承袭了彭森的《冷面寒铁公传》。
值得注意的是，《永乐实录》所载周新的具体政治事迹，《冷面寒铁公传》并没有花大力气去描写，反而由于他刚直品德所引起的奇幻故事被大篇幅记录。
三、周新成神年代
《冷面寒铁公传》中记载周新被处死后，当天晚上官员向皇帝上奏文星坠落，于是皇上后悔自己杀了好人。此后皇上见周新显形于宫廷，并自称曰："臣周新也。上帝以臣刚直，命为浙江城隍，为陛下治奸臣贪吏。"该情节是此后记载周新事迹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场景，其意在强调周新成为"浙江城隍"是上天的旨意，是名正言顺的。但不提它的虚构性，它至少证明了在《冷面寒铁公传》写成之前，周新已经成为浙江城隍神，正因为浙江民间已把周新当作浙江城隍神，《冷面寒铁公传》里才特意安排了这样的情节。
可以说，在彭森作《冷面寒铁公传》之前，周新已被浙江当地人传言为"浙江城隍"。而从《冷面寒铁公传》的写作年代可以推定，最晚于正统年间，曾任浙江按察使的周新已被浙江当地人视为"浙江城隍"（杭州城隍），但此时距周新之死已有30年左右。是否像清代杭州当地方志所说周新由永乐皇帝敕封为浙江城隍呢？
在彭森《冷面寒铁公传》中，谈到周新被处死后，永乐帝亲见红衣人现形于宫廷，自称其为周新，因生前刚直而被"上帝"封为"浙江城隍"。即彭森作传前后（明代中期），
当时杭州人相信周新并非由永乐皇帝敕封，而是由"上帝"任命的，因此清代的方志显然不足信。即便如此，彭森所载之事也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实，不过是神怪传说而已。那么周新死时，是否马上被视作浙江城隍神呢？从种种迹象推测，周新死后的最初十几年并没有被当作神灵来供奉。1412年周新之所以被处死，传闻是由于永乐皇帝亲信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谗言所致，《明史》中的《周新传》等多处也是这样记载的，而下达处死周新命令的自然是永乐皇帝。纪纲在永乐十四年七月因谋反之罪而伏诛，至于其罪状并非因为诬奏周新之事，而是由于其骄横，贩卖私盐，居处、服食、器皿僭拟上用，气势嚣张所致。目前为止，尚未能找到永乐皇帝为周新平反的可靠记载。
锦衣卫
因此并没有官方文件承认周新为错杀，也就是说至少在永乐时期，在官方立场上周新是被当作罪臣来看待的，官方不可能认同其神灵地位，因而此时周新尚未成神。
关于周新如何成为杭州城隍神，明中期郎瑛与田汝成的记载值得注意。
郎瑛《七修续稿》中的"周城隍"条云：先母尝云，吾外祖少时，亲见城隍生日时有黃冠为神附体，言于众曰：予非旧神，予本省宪使周新也。诞乃五月十七日，上帝以予刚直，复命司杭之土。时另塑其像，迁旧神于钱塘保安里，至今名为小城隍庙。故以五月供献于神。
以上之事为郎瑛家族内流传的说法。即郎瑛之母曾经说其父（即郎瑛外祖父）年少时，在杭州城隍生日时看到有黄冠（道士、巫师之类）被神灵附体，对着大家说："我不是原来的城隍神，而是故浙江省按察使周新，生日是五月十七日，上帝因为我刚直，死后命我再管理杭州这个地方。"于是当时在城隍庙另外塑了城隍像（周新像），每年五月举行祭祀供献，而把原来的城隍神像搬迁到钱塘县保安里，即现在称为小城隍庙的地方。这里所记载的郎瑛外祖亲眼所见之事，应该就是周新神代替原杭州城隍神的过程。
黄冠
虽然郎瑛的记载晚于彭森《冷面寒铁公传》，但由于所记之事为其外祖父亲眼所见，可信度更高。郎瑛虽然没有明记此事发生的具体年份，但可以做出大致的推测：郎瑛生于1487年，其外祖父出生年代可以推测为50～60年前，即大致在宣德年间出生；外祖父年少时亲眼所见之事，大概在宣德末年或正统前半期，这与前面据彭森《冷面寒铁公传》作成时代及宣德初年吴讷毁除城隍夫人、子孙像两件事实推断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
即周新神替代原杭州城隍神的时间发生在宣德末至正统年间，大致在15世纪30年代。关于周新如何成神，郎瑛外祖父所见乃是"黄冠"在从事灵媒活动时以所依附的神灵为周新的形式而出现，此事说明周新成为城隍一事乃是宗教职能人士所为。这与滨岛敦俊所考察的江南民间神灵多是巫师为了提高自己的权威及影响力，刻意伪造出自己所凭依神灵的生前事迹及死后灵异现象，并争取官方的支持，是一致的。
稍晚于郎瑛的杭州士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中也说，周新之所以成为城隍神，是由于数次出现灵异，杭州当地人就奉他为"新城隍"，而把"旧王"（旧城隍）改奉于羊市。
四、 周新成神的历史背景
一般而言，神灵信仰是相对稳定的文化现象，城隍信仰也不例外。而周新在被杀十多年至二十几年之后，被拥塑为浙江（杭州）城隍这样的历史事件绝非偶然，它有其客观的历史背景。
明朝建立伊始，就把城隍庙列为天下通祀坛庙的一部分，要求天下所有的府、州、县都建立城隍庙，其城隍神被比拟为当地长官，在阴间行使管辖权，负责辖区范围内的阴间事务。
而洪武三年在浙东文人的策划下，颁布了原理主义色彩很浓的祭祀政策，对唐宋以来的民间信仰现象进行了严格清理，要求毁除所有城隍神像，改奉木主，刻意削除城隍神的人格属性。但城隍信仰自唐宋以来就已在江南地区成为普遍性的民间信仰，许多地方都指称某一历史人物为城隍神，并有着相应的封爵。
城隍庙
在明初城隍改制的前提下，禁止塑像，改用木主，在制度层面上这一做法至明代中期为止仍然相当有效，一些具有儒教正统理念的官僚仍在不遗余力地坚持这一做法。宣德初年时任浙江监察御史的吴讷毁坏了杭州城隍庙寝宫里的城隍夫人、子孙像。
但是城隍信仰毕竟是相沿数百年之久的民间信仰，其为人格神的观念已根深蒂固，特别是杭州的城隍神在吴越国、南宋时期曾经有过辉煌的封爵，百姓对其有强烈的信仰。随着明初制定了严厉的宗教祭祀政策，在朝廷打击淫祠政策加强时，一些地方性神灵便通过伪造、美化神灵生前的事迹迎合朝廷的政策，最终使得该信仰得以继续甚至发扬光大。如果将杭州城隍神的人物原型改换为符合儒教原理主义价值观的人物形象，其塑像被毁弃的风险将大大减低。虽然《冷面寒铁公传》中的事迹不一定都是周新的真实事迹，但至少属于在民间社会广为流传的传说。可以说，正是有了传说的流传，就为其成为新的城隍神并替代旧城隍神准备了前提条件。而传说中的周新事迹，显然符合了儒家的道德模式，其悲壮性的死亡又为成神提供了重要契机。周新被永乐皇帝所杀，但其因得罪纪纲而被诬杀的观念在民间深入人心；尤其在纪纲因谋反罪被戮后，周新的悲剧性色彩就不断被发掘、宣扬开来，甚至连永乐皇帝之子仁宗皇帝也深深为之叹息。
明仁宗
随着时间的流逝，洪武三年的禁令也不免流于形式。宣德、正统年间，各地为神灵塑像的行动越来越普遍，甚至连地方政府的官员也加入了这样的行列。在这样的潮流中，如把氏名、事迹不甚明了的杭州城隍神用当朝蒙冤而亡的浙江按察使周新来替代，其塑像的成功性便大增，而且城隍神的声名也可以一举盖过省内其他城市，与其省会城市的地位相呼应。事实上，自从城隍庙塑了周新像后，再无官员对杭州城隍说三道四，其为人格神的属性坚固而不变。
结语：
通过上文可知，作为历史人物的周新，虽然曾对明代的政治生活产生过一些影响，但直到景泰元年才出现有关周新的最早人物传记《冷面寒铁公传》。但该传记中所描述的具体事迹没有一处与《永乐实录》的记载重叠，说明周新之所以被后人记住并被塑造成神并非由于其政绩卓著，而是由于其发奸挞伏、断案神明、刚直不屈的故事在浙江民间社会广泛流传。并且周新作为浙江按察使，其人物形象完全符合儒家的理想人格，在原理主义祭祀政策盛行之时，其塑像及信仰不再有遭受官方打压的危险。可以说，周新成为城隍神是特殊历史条件的结果。
参考文献：
《略论明代浙江的城隍神信仰》
《吴山庙会与杭州城隍周新》
